原来她的名字叫做:
——纱。
女人住的房间低矮而偏僻。
让人吃惊的是,里面居然相当整洁。
这么乱七八糟的女人打开了这么干净寒素的一间房。她把外衣装饰都脱在厨房里,实在让人有些惊异。
她的厨房像一间混乱的染坊里的下脚料库房,不多的几件衣乱乱堆在这里。她把厨房当做衣帽间,她真正的厨房在那些大街上。
而她唯一的卧室里居然什么也没有,低矮矮地压着一张单人的木板床。
这房间让人觉得冷。
可女人像习惯在这里把自己脱得很光。她有些不安地穿着内衣站在这屋里。然后望向跟进来的小招,突然地问:“今晚要留下来吗?”
小招愣了愣。
女人抱了抱自己的肩膀,有点瑟缩的:“今晚,我想有一个人睡在一起。”
小招的心底不知怎么升起了一点苍凉。然后,一袋烟的工夫后,他们已并肩地躺在床上。
女人什么也没穿,小招想了想,终于也变得跟她一样。
木头在身子下冰凉凉的平静。小招脑子空空地想:那么,自己是跟楼的女人躺在一张床上了?他曾那么地渴望了解楼,那么,抱一下他的女人,会不会体验到一点更深刻的他的生活他的冰与火,他的寂寞与偎依,他那不禁一折的幸福与永世缄口的悲伤?
“那么你是想嫁给叶沙的?”
女人静了会儿,忽然吃吃地笑了。
她把手抚在小招光滑的皮肤上。
“你是要嫁给一个王子呢。”
小招笑笑地说:
“倒也是,他的国度是虚空,容得尽人们无边的妄想。”
“可我想起他时,血会是热的。”
女人低低地说着,手轻轻抚弄着小招的乳头。心底想起自己在想起楼的死时,那胸前的裂缝,与不断扩大之下自己一望进去,到处都是木头的绝然与那绝望下的苍凉。
可叶沙叶沙是不一样的。
跟小招在一起,不知怎么,他们有一种彼此很深的了解。别说起阶级、身份、地位之类的话,他们都是出生在这城里,只这一点,就足以达成彼此最深的谅解。
“你跟他不一样。”
女人说。
他?楼吗?
他来自乡下,他出生在板栗开花的地方可是你怎么知道?
因为他曾幻想带我离开这城,去到乡下,唯一的条件是:不能住在一个种有板栗的地方
“你和女人有过。”
女人忽下了这样一个判断。
“但你没和女人过过一整夜吧?”
没有确实没有。
——她实在是了解他的。
他们都生在这个城里,长在这个城里知道抱久了,会觉得空荒。
女人的手指在小招的胸前轻轻的戏弄。“他罩了我三年,可其实,这三年里,我依旧坚持不时要出去卖的。有时就在附近,有时到远城里、他不知道的地方。”
“他活着时我总觉得束缚,我不要他觉得已罩定我,我要还可以自由地透气。而他是多么的闷啊!可不知怎么,他死了,我竟真的觉得有点悲伤。”
5、拒绝
“你就没想过嫁给他?”
小招忽然清醒起来。
女人也清醒了。只听她尖刻地道:“嫁给他,他能给我什么呢?”
“钱吗?”
她更加尖刻地笑了。
“他自己可是都穷得叮当地响。”
“他这人我可是看透的。他乏味,古怪,孤僻,不能给我任何幻想。”
她眼前忽然幻化出楼这个人来了,他居然跟自己说“你是卑微的,而我是低贱的”女人一腔愤火不知怎么就充满了胸膛。
她情知那话里不乏一种深刻的了解与共同承担着生命的人的悲伤。可她要的不是了解她要的是爱爱一个永远不会跟她做的人比如叶沙,只有叶沙叶沙远不可及,可这又怎么样呢?
她要了解干什么?这一生,她为对自己的了解如此之多已如此的透体而伤
“他就不曾求你嫁给他过?”
女人忽然收回手,整个身子木块一样的硬了。
怎么没有她现在还记得他说这话时的神气,那么古怪的,一只受伤的小兽模样的,眼里那直白白的穷困无望。
她怎么会要这样一个求婚者?她的名字叫做纱,难道他不知道吗?她不需要他再来告诉她什么人生惨厉,粗硬的石块在搅拌着自己,也磨砺着彼此什么我们都是只有一只翅膀的鸟儿,要相濡以沫,搂在一起才能飞
她要的只是一个人可以在这日子苍白的墙壁上挂起层美丽朦胧的纱网。
——纱多美呀!
女人的脚指都痉挛了一下,如果找一个月夜,扯一片轻纱,不用太在意我,也不用那么了解我——全不了解其实是更好的,不要得意于独得到了我的“真”我情愿于你迷惑于我的“假”——让我们共同给这日子扯上一层柔曼的轻纱然后,像那样的早晨,阳光在树叶间沙沙地落下,河上的光都成了雾了,柔橹的咿呀是可以隔断这生存的更轻柔的纱障,然后,邀我上你的船然后,你和我唱“姐儿头上戴着杜鹃花呀,顺着风儿随浪逐彩霞呀船儿摇过春水不说话呀,水乡温柔何处是我家呀”
女人是不在乎这样的假的。
“我要他有什么用。那一回,我被参合庄里的人欺负了。我告诉了他。那一次,我是唯一的一次指望着他。他不自称——不对,是人称杀手‘楼’吗?好像真干过什么一票值数千两银子的大买卖似的。我对他说:‘如果我当你是自己的男人,你就该给我出气;哪怕我只当你是我自己的小弟,你也该给我出气!’”
“可结果怎么样”
那女人一咬嘴唇“他自己最后是跟条受伤的小狗似的逃回来了。我打听了回,参合庄的庞化并没有死!”
她口里还在尖刻地笑着,她的话也没说完,小招忽然扑腾一下坐了起来。
他以手抚额地坐了起来天呀!地呀!我的娘亲呀!
参合庄的庞化!
那个号称‘造化天’的参合庄的庞化,稳坐江湖绿林大豪们头一把交椅,连‘黑天神’都要给他进供的庞化!
他终于明白了曾哄传一时的江湖上最惊险的庞化遇刺一案是怎么发生的了!
——庞化是没有死,可他丢了一条胳膊,还是那条“天下无右故只手,单爪抓下罡天来”的、使着“金刚大力扁天轮“的左手!
庞化只有一只手,号称只手擎天。
他被卸下的就是这只手。
他不可思议地看着那个女人。女人却还是在愤愤地想起楼求她嫁时那不可原谅的一只小兽样的神气。她愤愤地道:“他不能给我幻想,总要给我钱吧”
“可他居然跟我说,”女人像是忽然想起了楼当时的神气,那是难得一次他在自己面前摆弄他那没用的小刀子,他用手指在那刀的锋上轻轻地抚过,口里说:“我的刀很锐利。只是你不知道而已。其实,我可以拿它换很多钱”
那话里倒有一点睥睨的味道。
那味道还是颇让女人看得上的,远比他那次威喝住几个小混混让她看得上。
可是接着,他居然茫然失落地道:“可是我一旦拿它换了钱,它也就必将钝了,崩了,再也不锐利了。”
“那之后,我怕就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这是什么屁话!他当人生是一场“悖论”吗?
自以为是,鄙帚自珍者的调调都是这样的!
——可就是这个人,现在也已经死了。
女人的口里忽泛出一点苦来,对楼忽然有一点了解式的同情。
也许他说的是真的呢?可真的又怎样,她要的不是那该死的了解,她已了解得他够了
女人口里木木的,全没一点滋味的,像想起一个迷踪的孩子:
“他要的不是我,而是童话。”
6、扶犁
“童话?”
女人猛地摇摇头。
——不,楼其实也不是全没有做过计划的。
他也有过一次童稚的幻想,虽说那幻想并不怎么衫红酒绿。可他那一次还是要求她跟他一起抛开了一切,离开这城里。他们可以回乡下,他的钱可以张罗一小块地,只要没有那该死的板栗树。他们可以撑起一个家,在一个长满弯曲小松树的山岗下。
他的念头虽然愚蠢,可他那话倒也还不乏可爱的。
女人记起自己当时似也轻微地感动了下。
可她接着截然地对他说:“你是要我养猪,放羊,喂小鸡,弄牛吗?”
楼有些热切的点头。
——那热切在他是不多的。
“可别说我做不来。就是你,你也不见得做得来的。”
“你那只手拿得起一把刀,可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女人记得自己讥笑起他来。
“别跟我说你来自哪儿,你进了这城,就生是这城里人,死是这城里的鬼了!”
她把这拒绝的话静静地说起。
小招静静地听着,先开始不以为然,接着却忽似明白,忽似了解。
可也忽然绝望地发现了楼的绝望,忽然残酷地见证到了纱的残酷——
她说的话她自己都不能明了吧?可那恰恰是真的那个进了城的楼,闷于此生,闷于空气,闷于这锅盔一样的世界,偶有向往,终于拿起刀来,那是这城市里精火粹炼过的刀,它可以劈得开这个城市,以透一口气,透得哪怕一缝,哪怕一隙
——可他这把拿刀的手,真的不见得扶得动一张犁的。
刀是反抗,而犁是创建。
刀可以劈开这个城市,而犁,却早已无地可犁了。
小招静静地倒在床上,躺在那女人身边。
他一时静静地感到这身边,这屋宇,这屋宇外的街道,这街道周廓的城市,在静静地涨大。
那是一种不可回转的永无止境的涨大。它就这么涨啊涨啊,这世上渐渐再无可犁之地了。
而这一张木板床上的安稳,安稳得有如坟床。哪怕楼以一刀之利,足以幻化出一刻江湖,可那江湖,确实是早已不存在了那一刀,只有刀起时还可劈出想像
可它,毕竟最后止于劈刺,止于一隙,止于一缝。
也、止于想象。
7、烟红
很多年以后,小招曾再次来到女人住的小屋。
女人早已不在,也许,她现在已厌倦于那广厦华屋了吧?
屋内还是低矮的顶,那低矮的顶压着一张寒窘的床。
这里,也是要拆的了吧?
他坐在那床头点起一根烟,想起那女人说过的很多话,与她没说的话。
那没说的却让他意会更多。
他想起这个他早不知如何走出的城市,忽然想起了一把刀,一截脚腕,一场撕裂。那重重的屋顶,头一次惊觉其庞大无比、扩张不止的城市,与那晚,温暖而乏力的相伴。
他弹着烟,低低地念想起一首不知谁写的诗:
曾经黯夜久相偎,
烟头两点暗红时。
窗外江语遥凝咽,
鬓边肆闹小停息。
五指滑过平凉腹,
一生常误振翅眉。
中宵梦醒阿诗玛,
轻弹慢吐已成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