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都奇怪,这一次叶沙为什么也要钱了。”
“但其实只有不多的几个人知道,这次叶沙是要了钱,可那钱他并没有拿走。”
“他说有人会来拿的。”
“那人会是一个女人。”
她的眼睛眯缝起来,像是要趁着这晚霞迷缝出同样瑰彩的掩体,像是要更衬托出她那密实微闪的睫。
“听说他曾笑道:这钱,总好给她做一件很像样的嫁衣了吧?”
小招怔怔地听着。
原来叶沙的举止也关联上一个女人?
连他这身白衣也还是需要一个女人?
小招心里都忍不住都要狂笑起来——这举止,真的像一部杂夹着言情的三流武侠小说了。
他忍着笑,也才注意到齐纨的眼光。
那眼光里有着一点哀怜。
而那哀怜,分明是针对自己的。
他好奇得眉毛闪了闪,然后才读明白,那里面的含义分明是:其实以你的资格,也未尝不能成为一个备选
小招的脑子里电转了下,就足以电转完他和齐纨所有的因果。
——任何一个男人,在齐纨看来,都未尝不是可以掂量下是否足以成为她择偶的备选吧?
小招一直是处在线上线下游离之际的那个人,可惜他自己一向并不太争气
所以,她现在的目光才会如此哀怜的,分明就哀怜地等待着小招显露出他的不幸呢。原来,这也是个暗示。
——叶沙和齐纨?
小招真的忍不住要愕然起来了。
接着他却想起“楼”
只听他冷然道:
“只有他有钱?”
“那楼呢?”
“同样出手,他就没有?那他凭什么断定他就应该接受他的约战?”
齐纨分明误读了小招的愤慨。
她脸上的胭脂略红了红,满意的红。
只听她微微笑道:
“他也有的呀。”
“但钱只有一笔钱。”
“叶沙说:叶沙赢了,就算叶沙送的,楼赢了,就算楼送的。”
“同一笔钱?”
“那楼同意吗?”
齐纨含笑地点头。
小招几乎茫然了——同一笔钱,那说明送的也将是同一个女人了?
小招不由愕住。
什么样的女人?天一样大的面子了!
然后,他才读懂齐纨那极善表达的笑。那笑里有一点羞涩,有一点迷惑,也有一点炫耀,有一点诈愧的
小招不由“懊”了一声——他简直怕那么直白地看到齐纨未曾明说的暗示了“想不到,那样一个人,杀手‘楼’那样的人,原来也曾对我”
5、决战
这决战原来就发生在猪儿行、溷厕巷对个的“奔豕楼”边!
——七月十三!
据说,那天整个猪儿行的猪一瞬之间突然都静了!
公猪不叫了,母猪不哼哼了,小猪不拱乳了,连待宰的猪都突然不哀嚎了!
溷厕巷旁总有很多挑粪的粪户。
然后,那些粪户在一瞬间突然都不拥挤了,不打架了,不争抢了,不讲价钱了。
因为一道惨白的光疾掠而过。
“那是一种——时光透体之感。”
——据后来撰写地方志的文人们的描述。
“所有的人都争相怅望”
“他们望向的是奔豕楼。”
“今天的奔豕楼,跟往日的,似乎也没有什么不同。”
只是——那楼下的空地,堆满猪废弃物的空地,扒得平平的,平常用来晒肥的空地,几亩大小的空地,忽然显得跟平常不一样的寥阔。
“连那儿的阳光,跟四周的比起来,都显出一种苍白来”
我们还可以引用几近万言的地方志。
但这里只需简洁地说——
所有人都觉得异样。
但并没有人看见叶沙与杀手“楼”
因为高大的奔豕楼遮住了大家的眼,大家看不到那楼背后会是怎样的一副景像。
也许杀手“楼”是坐着的。
他那样的出身,那样的不忌讳,谅来也不会忌讳坐在乌黑的臭味厚积的地上。
他箕坐于地。
他身上,该只有那一把刀是干净的。
只值三钱七分银子的刀。
一把牙柄的刀。
怀疑杀过莫过竽和伤过庞化的刀。
他一定早就在。他的行动一向悄然无声,他一向暗隐如影子。
但那一道苍白的光划过,该就是叶沙来了。
那光像一把剑?
还是那剑像一道光?
没有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可惜这样的一场决战竟无人能够目睹。
能看到的想来只有奔豕楼下,晒肥场旁,那一塘一塘等着猪粪喂养的鱼了。
据养鱼者说,这一战后,那些鱼多半都蔫蔫地陷入半缺氧状态。
——由此可以想像那一战的激烈!
连冷血的据说不知痛的没有痛感神经的鱼都争相跃出水面,以一条尾的支撑,探出头来,死死地翻着白眼盯着那一战!
那一场天人永隔、地藏无语、人鬼殊途的绝世之战!
这一战的结果,
据说是——
杀手“楼”败。
可当时他败而未死。
他逃回了自己的楼。
他太惊骇了——因为他根本来不及出刀。
而在他逃回斗室后,惊魂未定,入室即锁,锁紧了窗门。
门窗紧固后,他坐在椅上,忿然、愤然、羞忿已极地出刀,终于发出了他那一直都不及出手的刀。
刀贯门上。
而这时,那一剑的剑意才在他的胸膛里爆开。
所以,楼死。
门窗闭锁,他死在房内,死成绝案,死如归圆。
——以上,就是众人经探讨,分析,求索,最后还原的那天的决战。
无论如何,它解决了这一战的时间,地点,以及楼那奇异的死亡。
也许我们该加上一点形容词,那就是:持久而热烈的探讨,细致而有创见的分析,和“吾将上下而求索”的求索
与、根植于大家渴望的、大团圆式的还原。
6、时光之刺
小招的唇角挂着一丝冷厉。
——照说不该,众人已破解了他一直苦于求解的“绝案”
他在那个版本流传出来后又见了一次纱。
纱一直静静地听着他给她讲述的故事。
毕竟,这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
故事讲完了,看着她始终的凝定不动,小招不由有些疑惑。
这是公私巷内的死角,丈许见方的空地四周都是高耸的青砖的墙,天上是渐入冥色的天——
冥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那是很美的诗。
天空不很安静,有背上沾了天光、像打上了灰粉的鸦成群地飞过。可纱的姿式还是没动,一个忘了抱膝的、也忘了把下颏藏入膝盖之间的姿式。
好久,小招想到:她简直是被石化了呢
然后天上鸦啼一响,那响声像是一个信号,像是苍天的一个指示,像是来自本原处洪荒里的一声招唤。小招看到,纱了身子几不可见的轻轻一晃,然后,仿佛自顶门起,一条裂缝生于她的头顶,静静地扩大,静静地劈下来,直到、把她的整个人劈成了两半
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麻木了的了解与温和,一半、是陷于狂悖的激越震颤。
已不仅止于恨与爱。
“其实叶沙的故事,最初我还是听他说的。”
“他只说过一点,可后来,我压榨出来更多。”
“想象出来的,就还要更多更多。”
小招忽然转过头去。
因为他觉得,一条裂缝也在他自己心里裂开。
——裂出的一半是楼,他想像着那个楼,那个恹恹的杀手,那个纱描述过的大半时候灰暗得连现在天光都不如的杀手,那个了无生趣的杀手
那个无味的情人,却怀着可怕的激情;因为一场无益的相逢,在这场畸异的时空;越过红粉华裳、趟过激流险壑,碾碎钗环粉黛,却遭遇团染废的衣裙,这衣裙容易剥落,所以更接近真实;他颤着手指,靠近那脱卸后的女人;在一个低檐矮户,他勃起这生命的欲望,想抖碎了一切的纠缠,却难抵亲近的诱惑,所以有了那一语
你是卑微的,
而我是低贱的
狭长的木板床,本来不远的相伴“爱情”却咫尺天涯
而她——
在那板床上强迫着他说起“叶沙”
“他知道的叶沙的事真的好多。”
“没有任何人比他知道得更多。”
——“叶沙,用的是一把冰剑。”
纱的眼忽然抬了起来,以一种已不再企盼的声音质木地说:“他说,他可以在阳光下摊开手掌,聚气成冰,然后冰凝如锋,聚起一把冰剑。”
小招忽然打了个寒战。
7、沙漏
葬礼之后,另有婚礼。
孝帏里隐隐欲露着一袭鲜红的嫁衣。
所有人都在期待着那一领“盛世华裳”
传闻中,那个女人将得到的钱一翻再翻。从十万,百万到无计数恒沙,这钱是用来满足大家传奇心理的渴愿。
——那衣裳将由谁来缝?
——缝好后将由谁来穿?
——凤凰的羽毛找不到,但起码可以孔雀的翎毛替代,上面还可以虚拟出凤凰的图案。
——要经过多少个九个九日,用掉多少个九倍的匠人,缝好后曳的尾将铺满多少个九的田亩那一地拖曳的金底红裙,就等着叶沙驾着光芒来踩。
这是何等光华的豪聘!
又是何等超脱出一切琐屑、平凡、佝偻、灰滞,直腾上天的爱!
——更何况,这爱情是开在死亡之上的。
生命似叶,而流光如沙。
——默默的死亡,奉献的死亡,一直是书上那绝世之爱最好的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