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大门紧锁,门前高悬两个白灯笼,那刺眼的白色在晨光里跳动着,虚妄而又诡谲。香笙跟着水仙走进去,上一回来还是半年前了,如今这里真是大变样。明明是白天,园子却阴沉沉的,好像空气里浮着一层灰。那灰暗看见她来了,都往下沉,往下沉,她感觉自己的两条腿就要被那深沉的灰染坏了。
黎叔躺在他自己床上,水仙推门进去咿呀银珠守着他,看见香笙来,连忙让座。黎叔在枕上仰脸躺着,睁着一双空洞的眼睛,不知道在望向哪里,香笙坐在那里叫了一声“黎叔”,他只是从喉管里发出几声低低的哼声,水仙道:“你大声一点,他听不见了。”说着又趋近床边道:“香笙来看你啦!”黎叔眼皮微动了一动,香笙便又叫了他一句,此外也实在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房间里一时静静的,香笙望着黎叔,只觉得那人离她非常遥远,仿佛已经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她看见他的头发全部花白了,也就是这几个月的事,忽然鼻头一酸,记起住在这里的那几年,崇文还没走的时候,那时候真快乐呀。
黎叔喉头微微一动,缓缓地侧过脸来,像是有话要说,香笙附耳过去,他睁大眼睛,显得很费力似的,但是力不从心,还只是低低地哼出几声。水仙见他头歪在一边,眼珠子转到底下停住了,好像盯着他的枕头在看,便伸手到他枕下摸索,果然摸出一张相片,是凤姑周岁那年照的一张全家福。照片上李太太抱着凤姑和李老爷坐在前头,四位少爷站在后边,崇善个头不够,崇义崇孝分别站在两边架着他,所以照片上的他龇牙咧嘴,这张照片老爷嫌他没照好,就拿给了黎叔,黎叔一直保存着。香笙把照片举在他面前,他似乎想要努力地抬起手来,还是失败了。银珠把他的手托到照片前面,他慢慢地抬起食指,落在李老爷身上,然后又转过眼睛去看香笙,依然哼着想要说话。香笙明白他这意思是拜托她把李老爷救出来,便点点头大声道:“黎叔,你放心,我一定尽力想办法让姑父回来。”连着说了几句,黎叔才放下手去,似乎很满意地微笑了。然而他一闭上眼睛,眼角又流出泪来。
香笙退出来,又去李太太灵位前拜了拜。水仙从房里拿了一个纸包出来给她,说是太太临走前托她交给她的,香笙打开来看,是许多封信,很多年以前的了,钟建平写给她的,封缄都还在,可见李太太也没有拆开过,香笙认为她现在作为玉凰的遗孀,现在再看这种信件简直可耻,当下便点了一枝香,跪在地上把那些信都烧掉了。前段时间她哭坏了眼睛,总是不自觉地流泪,等到了真正伤心的时候,倒又没有眼泪可流了,只是红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