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仪不知不觉坐直了身子,口中喃喃念道:“诸谋反及大逆者,皆斩;父子年十六以上皆绞,十五以下及母女、妻妾、子妻妾亦同。祖孙、兄弟、姊妹若部曲、资财、田宅并没官,男夫年八十及笃疾、妇人年六十及废疾者并免;余条妇人应缘坐者,准此。伯叔父、兄弟之子皆流三千里,不限籍之同异。若只是从祖兄,又与逆谋无涉,本不在流三千里之限。”
“不错,还请杜拾遗明察秋毫,还无辜人一个公道!”
见这昂藏大汉屈下另一条腿,一头磕在了地上,杜士仪连忙伸出双手把人扶了起来。可他的力气固然不小,耐不住对方力气更大,相持了好一会儿,他方才收回手无可奈何地说道:“你今夜潜入胁迫之事暂且不论,我还有要紧的话问你,你先起来再说!”
楚沉这才缓缓起身,心情却异常复杂。他本想今日胁迫了杜士仪答应,异日若能让恩人昭雪,他这条命就是还出去也无所谓。可谁曾想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杜士仪好似认定了他的身份,而且言辞间流露出的鱼死网破之意,让他不得不有所取舍。毕竟,和他这些年见识过的那些鱼肉百姓的贪官污吏不同,年方弱冠的杜士仪一贯公正明允刚直清廉,他总不能因为报恩,真的对其以死相逼。
“你之前所言姜皎之事,从何听来?”皇城如今戒备森严,更何况是王怡坐镇的大理寺,所以,杜士仪绝不会以为这消息是大理寺打探到的。
“是傍晚时分有信使从朱雀门出来,因不少官民围堵为自家亲人讨公道,此人嚷嚷出来的。只怕一夜之间,就会传遍长安城上下!”
竟然又是和之前姜皎落马一样,相同的人言可畏这一招!可同样的招数用第二遍,还能够蒙骗天下人?
杜士仪暗自哂然,但并不敢小觑其中利害。他沉吟片刻,就又问道:“和你在马球赛上同队的那几个年轻后生,如今在何处?他们可还知道更多?”
“他们都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伙子,事发之后惊慌失措,一度都想着逃亡,是我稳住了他们,后来托付给一个相熟的友人,先把人看了起来以防做傻事,看样子不像是和权楚璧等人一丘之貉。要知道,他们的马球打得不过尔尔,身手也只是勉强过得去,难道还指望他们去行刺圣人?”
楚沉最后一句话只是随口一说,杜士仪却是猛地悚然而惊,眼睛突然死死盯住了楚沉。尽管在黑暗之中,寻常人不会注意到这视线,但对方却分明感觉到了,一时仿佛有些惊讶。在这种情形下,他微微定了定神,这才一字一句地说道:“他们自然是没有这样的能耐,可若是权楚璧真的在长安站住脚跟,而后以你那位恩人作为要挟,让你这个曾经为友人一怒杀进豪门的去行刺呢?你会带着几个差强人意的年轻人去打马球,应当并不是随随便便,而是冲着魁首去的吧?”
杜士仪顺势站起身来。即便是在黑暗的屋子里,他还是隐约看见了楚沉那一瞬间勃然色变的面孔,看见了对方深深吸气,仿佛第一次想到这个推测。原本零零碎碎的线索如今终于被一颗一颗珠子地串了起来,他只觉得一切思路豁然贯通。
他所设想的这些乃是事情发展的结果之一,可情况赶不上变化,马球赛还没有打到最后的决胜负之际,王皇后却已经危若累卵,而皇帝心中必然有过废后的打算,否则也不至于所谓姜皎泄露御言的传闻一出,李隆基的反应就这么过激。于是,这边厢东都处置了一个妄谈休咎的姜皎,长安便是紧跟着谋逆作乱,倘若本就只剩下一口气的姜皎再摊上这个案子,那就真的是万劫不复了!
“事关众多人的性命前程清白,我会尽力。你先回去吧,不要再如今日这般犯险。否则不是报恩,反而是陷你那恩人于险恶!”
“那一切便尽皆拜托杜拾遗了,某今时冒犯,异日一定会负荆请罪。先告退了!”
看着此人那魁梧的身躯灵活地翻窗出了屋子,尽管长夜漫漫,杜士仪却只觉得睡意全无,竟是睁着眼睛一直看着头顶的屋梁,一直到外间雄鸡打鸣,晨鼓响起。然而,起床更衣洗漱之后,心情复杂的他到院子里练了一趟剑,满头大汗地令人提水来沐浴时,却是又有人急匆匆地上了前来。
“郎君,门外有人以纸包石,投书进来。”
这样简陋的传递消息方式,让杜士仪很是意外。可看过那皱巴巴的纸上寥寥数字之后,他不禁蹙紧了眉头。
“日出月落,何人知汝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