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心下大吃一惊,可听到是左手而不是孙万明惯用的右手,杜士仪不禁舒了一口气,旋即温言说道:“无妨,尚书省吏部关试的时候,固然讲的是身言书判,缺一不可,但此次你挺身而出乃是大义,若有身体损伤,那也是没办法的,怎至于就此不能做官?别说你这左手是否能恢复还不一定,就算真的不能动,你左臂仍在,形体尚全,用得着这样妄自菲薄?你不要忘了,你家中尚有妻儿老小,他们如今正以你为傲,别辜负了他们!”
“我……”
在杜士仪的目光逼视下,孙万明终于深深吸了一口气,涩声答道:“我明白了!我不会辜负了家人,也不会辜负了使君厚待!”
“那就好。”杜士仪转怒为喜,笑着松开手示意孙万明躺回去,这才开口说道,“明日我就要北上朔州。你病体未愈,专心养病即可。记住,岚谷县如今正在动荡不安之际,你早一日痊愈,就早一日能够让此地安定,切记!”
尽管年龄相差十余岁,为官的年限却几乎相同,可论及独当一面的经验,杜士仪比孙万明多几倍,因此他接下来一条一条事无巨细地嘱咐,孙万明也听得全神贯注,尤其是对于杜士仪表示,募兵乃是国策,没办法轻易更改,但他定会苦思解决之策时,他还忍不住反驳了一两句,须臾竟是就这么说了大半个时辰。直到外头等候的大夫觉得时间太长敲了门,两个人方才一下子醒悟过来。
“竟是忘了时间,好了,就是这些事了,你且好好休养,明日就不用特地来送了。”
“是……”孙万明想起自己刚刚一下子忘情的时候还反驳过杜士仪说的话,可此刻杜士仪却完全不以为忤,他不禁越发心情激荡。眼看着杜士仪到了门口,他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竟是忍不住开口问道,“敢问,使君为何知道我初任官时的情形?我只不过是一出身寒素的无名之辈……”
“是啊,你确实不是什么久负盛名,文采风流的人。”杜士仪伸手按在门上,顿了一顿后就头也不回地说道,“但是,你做的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还是有人记得的。既然知道你就在岚谷县为官,又是有风骨气节才能的人,我自当力荐用之。”
因见杜士仪就这么出去了,孙万明不禁呆呆出神。杜士仪的言下之意不外乎是,当年的事情有人记得,而且对他很是嘉许,于是对杜士仪提过甚至是力荐,所以又因为他这次的举动,杜士仪方才会对他如此不遗余力地提携。可是,那究竟是谁,是谁会对如此真心待他?
这一天夜里,当杜士仪睡不着披衣起床到院子里散步的时候,却发现树下正站着一个人。认出那是身形至今尚未恢复过来的赤毕,他便悄然走上前去。然而,他的武艺相比赤毕来说自然就谈不上高明了,尚未欺近十步之内,原本怔忡出神的赤毕就已经陡然惊醒回头看来。
“郎主……”
“今夜是你轮值?”
“上半夜是我。”赤毕笑了笑,上前来替杜士仪拢了拢肩头那件外袍,这才问道,“郎主这是睡不着?”
“这次出来,原本我最重要的是巡查大同军,没想到在岢岚军就遇到了这样的事。对了,你还不知道吧,孙万明便是宇文融那张名单上的人之一。”
听到这个答案,赤毕只是微微一愣,随即便笑道:“原来如此,我还在想,就算他气节风骨可嘉,不过区区一个县尉,郎主对他实在是太优厚了。”
“那也是志在试探和考察。几番相处下来,这孙万明确实可用,或者说,也许他在才能家世上头,未必及得上宇文融举荐的其他人,可在人品上还有胜过之处。宇文融出身京兆世族,因为寒微时吃了太多的苦头,所以简拔人才时,更多的是投世族权贵之所好,更多的是妥协。可结果如何?一朝事败,甚至就没有几个能够为他说话,能够为他奔走的人。因为世族都有亲族,都有打断骨头连着筋的利益关联,谁都不能轻举妄动。更有甚者,理所当然,不知感恩。”
赤毕刚刚出神,也正是想到了和宇文融相处的那一年多时光。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可足以让原本对宇文融并不以为然的他,深刻体会到这位曾经的宰相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所以,当杜士仪此时此刻用这样尖刻的语句点穿了这一点时,他心里竟也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快意。
“有这样的前车之鉴,郎主日后用人,当不会如他这般为他人作嫁衣裳了。”
“你说得对。”杜士仪点了点头,却再也没有说什么,转身回了屋子。即便他如今在用人时比从前更加功利,但他没什么后悔。既然要成为一棵根深叶茂的大树,那么,他至少要把所有的枝叶都纳入掌控之中!
王屋山仙台观中,这两年来大多数时候都是清净得可以说是过分冷清了。尽管大唐公主拜道士为师本就不是第一次,当初她和金仙公主在睿宗初年,甚至还拜过一个后来证明是声名狼藉的道士为师,但她这一次拜了司马承祯为师,却是真心实意的。司马承祯对功名利禄全都不在意,而且是真真正正信奉坐忘成仙,餐风饮露的那一套,所以久在红尘打滚的她最初很不习惯,反而金仙公主对此信之不疑,可她已经觉察到有人对玉奴的窥伺,便索性横下一条心就此在仙台观隐居,就连上一次杜士仪因宇文融之事被宣召回京,她也一力克制自己,没有贸贸然现身。
如今的杜士仪已经不再是当年初出茅庐的一介士子,而是权掌一方的河东节度副使,她不能再像从前那样与其太亲近了。
如今的她已经韶华老去,甚至说不清对杜士仪究竟是一种纯粹视作为知己好友的状态,还是如同固安公主那样,把他当成了弟弟一般——她是一母同胞的兄妹三人中最年幼的,至于其他并非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纵使在外头表现得再亲密,终究还要差些。更何况,唯一的嫡亲兄长是天子,早已不是当初可以任性撒娇,期冀庇护的兄长了。
“贵主,贵主!”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正在出神的玉真公主回头一看,见是自己最信任的侍婢霍清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她不禁打趣道:“什么事让你急成这样?怎么,难道是杜十九郎又闯了什么祸,又被宰相们提溜到长安来了?”
尽管知道主人心情很好来之不易,但事关重大,霍清还是不得不先整理了一下思绪,随即方才轻声说道:“雅州急报,太真娘子的父亲,雅州长史杨玄琰过世了。”
“什么!”
玉真公主登时大吃一惊。杨玄琰虽是勉强也算出身名门望族,但和弘农杨氏的关系已经远了,再加上才能平平,倘若杜士仪不是因为爱徒玉奴的关系,为他通路子找关系,他不至于到西南重镇之一的雅州出任司马,任满之后因为茶引之功,又再次原地擢升为长史。她也听说过杨玄琰的身体并不算太好,可也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这年头讲的是命中注定,再说杨玄琰贵为雅州长史,总不至于请不到名医。于是,在沉默了好一会儿之后,她方才叹了一口气。
“去带太真来吧。”
过了年就已经十三岁的玉奴如今出落得亭亭玉立。尽管身上穿着道袍,但这丝毫无损她的天生丽质,面对师尊的召唤,她提着裙子一路疾跑了过来,到玉真公主面前时方才气喘吁吁地问道:“师尊叫我?”
在王屋山中的这些日子,看似寂寞冷清,但玉奴常常带着人在山中嬉戏,再加上司马承祯对于音律颇为擅长,尤其是道曲更为一绝,她兴之所至便跟着司马承祯一块谱曲奏乐,有时候还琢磨着加入乐舞,倒过得特别快乐。两年时间里,她竟是显得丰腴了不少,白里透红的丰润双颊上,此刻还挂着欣喜的笑容。
面对这样的爱徒,玉真公主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可是,有些事情瞒得住,有些事情瞒不住,她在沉默了许久,眼见得玉奴已经有些担心的时候,方才面色苦涩地说道:“太真,雅州来信,说是你的父亲……过世了。”
“父亲?阿爷?阿爷过世了?这不可能!”
玉奴的第一反应便是荒诞无稽,可是,当看到师尊的脸色郑重,她就意识到,这么大的事情,是绝对不可能有人和自己开玩笑的。尽管她已经习惯了在王屋山仙台观这种与世隔绝的生活,明白暂时不能回去和父亲团聚,可此时此刻,她仍是禁不住分外痛恨痛恨没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的自己。脚下一软的她瘫坐在地上,可喉咙里再也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只有泪水顷刻之间糊满了眼睛。
阿爷,那是她最最喜欢,最最放不下的阿爷,可如今他没有等到她回去就这么走了!怎么可能,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