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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禀大帅,我家中虽是世代木匠,但几个阿兄都无心继承阿爷的手艺,前去从军了。我从小看着阿爷成天唉声叹气,后来就不知不觉学了,如今阿爷的手艺,我已经都学了在手,木工手艺不下男子。”说到这里,蔡武娘想起刚刚还被田陌痛批了一顿,就差没说奇器淫巧了,她忍不住又带着怨气斜睨了旁边的人一眼,转瞬意识到杜士仪就在面前,连忙恭顺地低下了头,“还请大帅给我一个机会,这龙骨水车还有改造的余地。”
杜士仪已经让从者将那龙骨水车的模型拿到了面前仔细看。当初在代州为水轮三事,人人都冠以杜氏之名,可他只是画个大概的图纸,说些大概的思路,余者全都是田陌和那些能工巧匠去动脑筋,但要说原理,他还是大约能够把握的。
此时此刻,看着那着实精巧的龙骨水车,他不禁对面前这少女的手艺和脑筋感到由衷的赞赏,沉吟片刻便抬起头道:“田陌,剩下的你且去评判,至于蔡武娘,你回去之后想想如何将此物造得更加简便操作,简便修理,到时候送来鄯州都督府,到时候我自有赏赐。”
蔡武娘原本以为自己今天肯定是要被彻底淘汰了,不过本着死马当成活马医的念头方才死皮赖脸地求恳一句,见杜士仪竟是答应了她,她不禁喜出望外,慌忙行礼称谢不迭。她本待告退,可杜士仪又笑着补充了一句。
“你且跟着田陌,看看他如何评判别人的各种农具。”
尽管有些恼火田陌那样批评自己之前苦心造出来的龙骨水车,可她也不得不服气人家一下子看出了最关键的缺点,既然杜士仪都开了口,她不管愿意不愿意,只能像吊在后头的小尾巴似的,板着一张脸跟了田陌前前后后地观摩别人献上来的各种各样的农具。
而杜士仪,今天本就是只露一面就足以让众人心满意足,刚刚多呆一会儿,还是因为田陌那久违的兴奋和激动,这会儿当然就离开了。回到镇羌斋中,自从到鄯州后就一直在此伺候的吴天启便立刻禀报道:“郎主,郎君之前和段郎君一块来过了,得知郎主正在前头,说是一会儿再来。”
王容本以为想要让杜广元和段秀实走得近一些,还要大费唇舌,可没想到杜广元竟然自己不服气,几次三番去找段秀实,想要扳回场面,一来二去,两人便熟稔了很多。今天得知杜士仪要见段秀实,杜广元自告奋勇就去当了那个传令兵。此时此刻,得知父亲从前头回了镇羌斋,他立刻拖了段秀实前去,到了书斋门口时,他还很精明地向出来迎候的吴天启打听道:“天启,阿爷心情怎么样?”
“郎君放心,郎主这会儿心情很好。”
尽管父亲远比母亲好说话,但吴天启这样确认了,杜广元就放心多了。他立刻整理了一下身上衣冠,气势十足地打头走了进去。
至于作为客人的段秀实,就远远没有杜广元这样淡定了。父亲蒙杜士仪赏识,正有伤势在身便被辟署为陇右节度判官,而饮食起居又额外派人照料,大夫也是最好的,甚至王容还把演武场都开放给自己,此前还送了十部新书。这样的待遇让他颇有些诚惶诚恐,就如同天上无缘无故掉馅饼的不安。
于是,跟着杜广元入内向杜士仪行过礼后,见主位上这位陇右节度并没有示意他坐,他登时更觉得今天必然另有事由。果然,杜士仪并没有拐弯抹角,而是直截了当说出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
“广元,秀实,前几日我和王忠嗣王将军已经商量过了。即日起,只要王将军有闲暇时,会教授你二人武艺兵法。”
“真的?阿爷,这是真的?”杜广元喜得嘴都合不拢了,三两步冲上前紧紧拽住了父亲的袖子,“阿爷,你可不能哄我开心!”
杜士仪见段秀实整个人都呆在那的样子,登时没好气地冲着杜广元一瞪眼,也不说话,直到小家伙醒悟失态,讪讪地退回去和段秀实站在一块,他方才语重心长地说道:“总而言之,你二人要持之以恒,决不可半途而废。尤其是你广元,倘若再有偷偷逃课诸如此类的事,那我就直接送你回长安,你也不必回来,更不必再见王将军了!至于秀实,希望你珍惜这个机会,不要让我和你阿爷失望。”
见一贯对自己好的父亲竟然说出了这样的话,杜广元打了个激灵,知道这次父亲是来真的了,咬了咬牙便沉声说道:“我一定会坚持到底的!”
而段秀实则是凛然一惊。意识到杜士仪肯定已经和父亲说过了,可父亲却半点都没透出口风来,他强捺兴奋和激动,继而便长揖行礼道:“秀实蒙大帅厚爱,必然用心学习,不负大帅期望!”
“好了,你们去吧,明日王将军就会到鄯州都督府来,你二人届时就拜师吧。”
等到目送着这一对年龄相差近十岁的孩子离去,杜士仪忍不住想到了自己当年和崔俭玄拜入卢鸿门下的情景。遥想那一段草堂岁月,竟是仿佛已经恍若极其久远的记忆。自从出仕之后,他见过卢鸿几次?他、崔俭玄、裴宁、卢鸿、颜真卿……一个个人从嵩山草堂中走了出来,却不知道恩师如今可好,草堂可好?
这一丝愁绪很快就无影无踪,如今的杜士仪,哪里有那许多伤春悲秋的时间。
中国五千年历史上,很多杰出发明的作者连个名字都没留下来,而同时也有很多留下作者名字的发明,都归属于某某官员。杜士仪并不是认为官员就不能搞些发明创作了,但如天工开物农政全书之类结集汇总的事,由士人主持并不奇怪,可真正发明改造,却很难说究竟是否那些大人们的原创。除了鲁班黄道婆等寥寥数人的名字留了下来,由文人书写的历史上,罕有百工留下的痕迹,只因为记述这些的是文人,自然将功劳归于文士而非工匠。
田陌跟着杜士仪十余年,无论是种茶,还是种棉,他都学了个精通,农具上头则是边请教边琢磨边自己学,到最后也成了大半个关于实用性研究的专家。而跟着杜士仪这样一个主人,他深知杜士仪更注重的是实用性,因此最终挑选出来的,无不是使用简单制作方便,最要紧的是,能够在原有农具上加以改造,从而以最小的开销达到最大的产出。于是,一架从河中取水入沟渠灌溉的水车,较之蔡武娘的龙骨水车显得粗糙许多,但却被他评为了水车类的第一。
这下子,蔡武娘终于明白这个昆仑奴的评判标准了。尽管心中仍有不服,她却不得不承认,尤其是看到田陌对于种种作物的习性,水旱地的不同全都了若指掌,而且时不时还随手在纸上画出自己在蜀中江南河东等各种地方见过的农具形状,让其他工匠无不连连点头,她终于轻轻叹了一口气。
好吧,就算她今天遇到克星了。下次等到她把龙骨水车改造好了,非得让他心服口服不可!
悬赏征农具的事,虽是鄯州都督府出面,把这样一笔开销挂在都督府账上也并非不能,但杜士仪不想让有些人说闲话,故而就授意张兴去各家拉了个小小的赞助,一时等到城外临洮军屯田的那些地里一样样再次实验过三天,最终评选结果揭晓,张榜公布胜者发放奖金的同时,他方才让之前跟着自己到鄯州补了户曹参军的原门下录事周务本领着那些工匠前去各处推广改造。
尽管赏金已经各自尘埃落定,什么陈氏镰,贺氏犁等等名头已经宣扬了出去,但这一日,田陌却突然求见杜士仪,呈上了几具模型。杜士仪早就熟悉他在自己喜爱的事情上仔细认真的性情,一一瞧了瞧,便若有所思地问道:“这些应该都是你之前觉得太过精巧,因而搁置的东西吧?”
“是。”田陌点了点头,随即就认认真真地说道,“郎主当年著《茶经》,评《水谱》,在云州在代州,都邀了众多文人雅士结诗集流传世间,因此世人皆知。我也是这次受命评判这些农具,这才突然想到的,郎主难道就不能著一本《农书》吗?把各种现在想用却困于成本的农具图谱全都画上去,然后配上注释,印制传世。如此天下百工都能看到,若能让天下农人所用工具都能由此一一改进,岂不也是一桩莫大的善事?”
这小子还真看得起我!
杜士仪简直被说得愣住了。附庸风雅的事情易为,而且那些诗集雅集,也有的是士人肯买回去当成谈资,可这农书却需要相当扎实的实践,更不要说众多图鉴了,而且很可能根本无人问津。可怜他前辈子这辈子全都没种过地,去撰写这样一部书,简直是难煞人啊!
他盯着田陌看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既然是善事,何不由你做?十三娘早年便教你读书认字,你这许多年虽说一心钻研农事,可读过的那些杂学也很不少吧,何不试一试撰写成书?”
“我?不行不行,我不过一介仆从……”
见田陌连连摇头摆手,杜士仪便打断了他道:“我早已将你放免为民,你又何必妄自菲薄?届时书成之际,我亲自为你撰写序言,结集印书,就这么说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