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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黯之赶到鄯州都督府之后,因为杜士仪前去了临洮军,王容出面接待的他,因而早一步得知这个噩耗。她深知杜思温可称得上是丈夫最敬重的同族长辈,因而此刻听到杜黯之报丧,杜士仪呆呆伫立,眼睛无神,她生怕其一下子接受不了,连忙站起身上前搀扶着他坐了下来。好一会儿,她才听到丈夫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即将头埋在了双手之间,她反而如释重负。
总算接受了这个事实就好!
“黯之,既然说你到朱坡山第时,老叔公还只是重病,他是怎么去的,你原原本本告诉我。”
听到杜士仪声音哽咽,杜黯之便整理了一下思绪说道:“因我和望之服孝已满,望之因为阿兄从前的训诫教导,有意从军洗刷污名,所以,我便应他之请,前往长安朱坡拜见老叔公,希望老叔公能够给他讨个情,便让他在陇右从军,谁知到了朱坡山第方才得知老叔公重病。嗣韩王妃那时候也在场,她知道老叔公牵挂阿兄,便携我入见,果然老叔公嘱咐了我很多话,还让我把一封信转交给阿兄。而后整整三日,老叔公就一直昏睡未醒,最终仙去了。”
这简简单单的话语,却是自己最敬重之人的生死,杜士仪只觉得泪水糊满了眼睛。他这么多年走来,最关切他的人中,有恩师卢鸿,有杜思温,有源乾曜和宋璟。而后两者一个是上司长官,一个是赏识他性情能力的名臣,如今一死一隐退,却又和前两者不同。一想到杜思温为自己挡了很多风风雨雨,如今他却没有赶得上见最后一面,他终于品味到了王容回京,却和金仙公主天人两隔,不及见上最后一面时的痛苦和悲切。
“信拿来我看。”简简单单的五个字却让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
杜黯之连忙上前呈上了手中那一个铜筒。只见白蜡封口,上头封印的不是杜思温的印章,而是依稀可见字迹。他细细辨别,只见上头赫然是杜思温亲笔,封于某年某月某日,付杜十九字样。尽管不知道杜思温是否留给子女的,也是这样的遗书,可他仍不觉心中悸动。待发现铜筒上更有一处锁住封口的小巧铜锁,他就更加诧异了,盯着杜黯之问道:“这上头怎会有锁具?”
杜黯之接过东西后便仔细藏好,星夜疾驰赶到了鄯州湟水城,此刻杜士仪这一问,他方才发现还有如此机关,登时也迷惑了。想起杜思温当时嘱咐,他就若有所思地说:“老叔公最后已经有些迷迷糊糊了,说的话我有些难以分辨,似乎是说,这信阿兄能否看见一得看缘分,二得看路上是否顺遂……别的我也没听清。”
这么说,这装信的铜筒机关,是杜思温早就设下的?之所以不给杜黯之开启之法,是担心路上出问题?他虽说出镇一方,但如今还不至于有从前王毛仲那样的生死大敌,何至于如此?
杜士仪生来谨慎,尽管很想弄明白杜思温究竟在信上嘱咐了自己什么,可他仍然没有贸贸然去设法打开那铜筒。倒是对于杜黯之这个千里迢迢奔波赶来的堂弟,他少不得仔细问过,得知杜黯之如今已经将除服的消息禀报了吏部,即将重新开始候选,他便沉吟了起来。
“黯之,依你之见,你弟弟这两年多在家服孝,较之从前可有长进?叔母的脾气比从前可有变化?”
先问自己的弟弟杜望之,后问自己的嫡母韦氏,这让杜黯之有些意料不及。可他对这位兄长是最最敬服的,仔细斟酌了一下,最后便实话实说道:“望之的脾气比从前收敛了很多,这两年多甚至没出过门,孝期也从未沾过婢女,弓马练习得很勤,还常常请教我读书的事,若非亲眼看见,我都以为他骨子里换了一个人。至于阿娘,阿爷故世后她大病了一场,不似从前那样尖酸刻薄,但对我和阿元还是大多数时候不理不睬的。”
这很正常,要让要强的韦氏对庶子和庶媳折腰,这比杀了她还难过!
杜士仪微微颔首,随即就吩咐道:“如今吏部尚书是曾经任过太原尹的李暠李公,吏部侍郎是裴宽以及席豫,三人之中两人与我相熟,但李林甫毕竟曾经在吏部多年,而且因为此前又开过十铨的例子,今年的铨选你也看到了,又用了一次十铨法,侵夺了吏部的权柄,故而为你的事情打个招呼容易,但要求美缺,恐怕就会引人瞩目了。黯之,我只问你,敢不敢迎难而上,去一个异常艰险的地方?”
没有杜士仪,自己如今兴许还碌碌无为,对于这位如父如师的堂兄,杜黯之自然信服十分。他几乎没有太多的犹豫便点头应道:“阿兄还请吩咐,即便是久战之地,我也愿意勉力一试!”
“好,很好!”
杜士仪露出了一丝赞赏的笑容,和王容打了个招呼后,他就把杜黯之带了出去。等到进了镇羌斋,他示意杜黯之随自己来到那一方巨大的沙盘前,在鄯州再往西边的一个地方用手指重重一点:“安西大都护府录事参军,你可愿为?”
安西四镇之地,羌胡杂居,四镇之中的胡人远多于汉人,就连四镇军士也大多异族,乃是货真价实的久战之地。吐蕃侵袭自不必说,而突骑施也同样一面对唐称臣,一面常常纵兵来攻,再加上各种叛乱的羌胡,可以说是情势错综复杂。所以,安西四镇军将往往都是父子兄弟相袭,而文官在安西大都护府任职的,不是本地拔擢,便是安西副大都护兼四镇节度使征辟,少有远从中原远调而去。纵使有这样的文官,也往往被视之为左迁。
杜黯之深深吸了一口气,沉声答道:“黯之唯阿兄之命是从!”
对杜黯之面授机宜后,杜士仪却又请他带信回去给杜望之。他在信中告诫杜望之,如今他虽兼知陇右节度,但陇右军将不服外人,除非他自忖有万夫不当之勇,否则若到河湟从军,有百害而无一利,建议他先往云州,在侯希逸部下磨练武艺,两年之后再做计议。如果杜望之能够听他的,那么,他自然愿意在好好磨练了这个堂弟后,看看其是否有将才,而后再做栽培。如果不愿意,那么,他也就听之任之了。
杜黯之离开鄯州回程之后大约十数日,来自樊川的正式报丧信使也抵达了鄯州都督府。这一次,远道而来的信使却是捎来了杜思温临终送给他的一些东西。其中包括两卷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王献之书法,几块可以用来刻印章的古玉,此外就是两方旧帕子,三支玉搔头,两支金簪,看上去七零八碎什么都有,显然是杜思温临终分润给自己亲人的遗赠。接了东西之后,他又问过那信使好些话,等发现此人只知道送信什么都不知道,他也就赏过之后放了人回去。
然而,等到他请王容分拣这些东西收好,晚间回到寝堂时,却看见妻子正对着灯光若有所思端详一根金簪。他见状走上前去,有些意外地问道:“怎么,你是喜欢老叔公用过的这旧物?这金簪看上去已经褪了颜色,也不若现在流行的那些花样,而且是男子用的。”
“杜郎,你看看这个。”王容指了指那根金簪的中部,而后轻轻一旋,竟是将那根颇粗的金簪分成两半,其中一截的头部,赫然是极其奇特的形状。见杜士仪倏然瞪大了眼睛,她便轻声说道,“之前我听你说过老叔公的那封信,今天特意仔细检视这些东西,方才发现了如此机关。杜郎,你说这是否会是那盛信铜筒的钥匙?”
王容既是如此说,再加上那奇特的形状,也确实像极了钥匙,杜士仪思量再三,终于决定试一试。当他从箱底再次找出了那个铜筒,将半截金簪插进去拨弄了一下之后,他就只听得一声极其细微的机括轻响,紧跟着合在一起的锁就弹开了来。又惊又喜的他连忙划开封蜡,伸手往铜筒中一探,恰是从中取出了一卷信笺。那一卷信笺很长,字迹歪斜潦草,显然是杜思温已经病倒之后方才写的,字数却很不少,而且越到后来,字迹就越是难以辨认。
直到那种力有未逮的时刻,杜思温竟是依旧没让别人代笔!
信上零零碎碎说了几件事。其一便是近日发生在长安的一桩奇案,却是杜士仪从前也关注过的,张审素被杨万顷诬为谋反之案。当年张审素其被斩首籍没全家,二子流岭南。杜士仪还曾经因为杨万顷与李林甫有所勾连,命人前往岭南寻访,最终却没能找到那两个孩子。时隔数年,这两个一个十三岁,一个十一岁的孩子,却做了让成年人都惊叹不已的是,那就是当街将仇人杨万顷手刃,为父复仇,自己留书潜逃,本预备杀了另外一个和杨万顷同谋的人,却不幸被官府拿获!
因为杨万顷刚刚回朝重入御史台不久,有人重翻了他当年的劣迹,为两位孝子请求宽免,结果政事堂三位宰相中,张九龄认为应该宽赦免死,李林甫和裴耀卿却绝不同意,认为虽情有可原,却不可破坏国法,天子遂命河南府廨杖杀。而后民间私悼不断,悉以为是朝堂权贵有人为杨万顷复仇,追悼二位孝子的诔文甚至都张贴到通衢大道的街头去了。
想到这样惨烈的案子原本是可以避免的,杜士仪不禁长叹一声,随即就注意到了其后杜思温那形同平素私话一般的评语。
“张子寿因怜孝子欲求其活,裴耀卿因国法而言其该死,此公心也。可李林甫欲致其死,却因万顷以他之故重入御史台,如今却死于非命,若令凶犯活命,则权威荡然无存,因此方才坚请。而陛下因谋反之断自上出,若怜惜孝子,则无异于认错,故而方才以国法二字为搪塞。惜乎张审素二子皆死,从此绝后矣!如怜其孝行,赐鸩及绞,也能少苦痛,今用杖杀,坊间无不哀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