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缓缓收回了手,没叫廿廿拉住。
廿廿深深闭上了眼,“……皇上,不干我家人的事,其实是我自己想知道此案的内情。广兴此人,我虽往日并不欣赏,但是我却还是知道他的为人。他纵然是不屑于我,可是对朝廷之事,他还是尽心尽力的。”
“那是皇上多年来信重的臣子,又曾弹劾和珅得了首功,故此这样的人,我总觉着不该这样快就定了他的死罪去……皇上,从他克扣后宫份例的事儿发起,到今日,才一个月而已啊。皇上怎能就这样快便定了他的死罪去?”
“若他当真犯法,其罪当诛,皇上也可细细再问些日子,总也不必这样急着就定了他的死罪去不是?”
皇帝无声抬眸,静静看了廿廿一眼,“……便是你想知道,却也总归要有人从宫外替你传话,广兴的这些话才有机会叫你知晓。那这个居中传话的人,究竟是谁?”
廿廿额角跳动,生疼了起来。她何尝不明白,皇上在撇清了和世泰之后,便自然已是想到了她阿玛去!
皇帝果然缓缓道,“爷知道,岳父大人与广兴还颇有些私交……”
“回皇上,是奴才!”身旁幽暗里,四喜不知何时来了,突地上前双膝跪倒在地,“……是奴才该死,将广兴这些话传给了皇后主子。是奴才不识大体,自以为可以邀宠于皇后主子,又可市恩于广兴,来日必定两边儿都有奴才的好处去。”
皇帝不由得冷笑,垂眸盯住四喜,“该死的奴才!朕就知道,必定是你们挑唆的,否则皇后何至于此!”
廿廿惊得忙转头望住四喜。
可是四喜却已经不肯再为他自己辩白,而是磕头在地,整个身子都浸入了黑暗里。
皇帝沉声喝,“来人啊,将这该死的奴才给朕拿了下去,叫宫殿监关押起来!”
廿廿头疼欲裂,忙厉声叫,“皇上!……”
皇帝疲惫地望住廿廿,缓缓摇头,“皇后刚为犯法的大臣求过情,怎么,这会子转过头来就又要犯了规矩的奴才再求情了?这国法与家规,皇后今晚上便都要碰一碰了不成?”
一只手伸过来,紧紧地握住了廿廿的手臂。
那只手也在微微地颤抖……
廿廿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月桂,是月桂在无声地恳求她,不要再继续激怒皇上了。
而月桂的颤抖,一则是为她担忧,二则必定也是为了四喜啊……
廿廿这一刻明白,原本今晚上是没叫太监进来伺候的,便连官女子,也只在门外留了月桂一人,月柳她们都事先吩咐下去歇息了。
那四喜忽然来,必定是月桂在外头听见了动静,这才去给找来。
又或者说……四喜来顶下这个罪名去,这里头也有月桂的嘱咐。
廿廿屏住呼吸,只得站定,只目送着皇上离去,没有再上前去。
……皇上此时在气头儿上,这时候若再多说,只会连四喜都给连累了。便是为了四喜,她也要暂且忍住了,等皇上的火气平息下来,等皇上想明白她此前那一番话里的苦心去。
皇上摇摇晃晃出了门儿去,自有在外头伺候的九思等御前的人上前给扶住了。门外风雪渐起,嗡嗡呼啸,仿佛有人在不停推着门窗,想要硬闯入内来。
风雪要来,皇上却已然走了。
廿廿黯然垂眸,只低声嘱咐,“……去给四喜多送两条厚被褥。凭他的身份,便是暂且叫宫殿监看押起来,宫殿监也自不敢慢待他。只是关人的空屋子,自然没有炭例,那便只能是个小冰窖了。”
月桂红着眼圈儿点头,“奴才这就叫五魁给送去。”
廿廿却顿了顿,缓缓回眸,“……不,你也跟去吧。想必他若瞧见你去送,心下能更暖和些。再者,他怕是也有话还想与你说。”
月桂便是一震,一时也不知该怎么着,只管继续红着眼圈儿,愣愣站着。
廿廿却已然转身走向暖阁去,自己进门,然后亲自将隔扇门关严,没叫任何人进内去伺候。
次日皇上便入了斋宫,以岁暮祭祀太庙,斋戒三日。
三日之后,皇上赴太庙行礼;然后接下来又是朝正外藩宴……反正年末年初之际,皇上的各项事务总是特别多,一旦忙起来,便连廿廿都是见不着人影儿的。
廿廿便也静静地留在自己宫中,只静静地做着身为中宫该办的事儿——宫里各宫的过年恩赏,还有宗室福晋、公主格格们的节项……林林总总,都不用刻意去忙碌,都要从早到晚忙到脚不沾地。
这样忙碌起来,便也觉着日子过得虽慢却快,一晃一天便到了头,又一晃,便已然过完了这年下,到了新的一年。
已是,嘉庆十四年了呢。按着虚岁的习惯,这便是皇上五十大寿之年了。
……一晃,皇上已然到了半百之年。
五十而知天命,有人说这“知天命”说的是身子、是寿数。因人到了五十岁的年纪,身上总有些病症了,而这些病症又与天气相连,比如风湿可知天气变化,故此五十岁的人能早早预知到天气季节的变换。
而又有人将这“知天命”解读为已然读懂了天机——五十岁之前凡事追求结果,而五十岁之后,便不再那么在乎结果了。毕竟已然有了年纪,又或者早已看破了。毕竟,青春不再,年轻时候的那股子劲头儿,到这个年岁已然远去了。而这样的结果,有的人可能会变得豁达,而有的人则可能反倒消极沉寂了。
若从一个家来说,到了五十岁的老人,更想着儿孙绕膝、天伦之乐,一家子和和美美;而在一国,天子则更希望天下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