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远微叹一声:“不过略发起烧来,小孩子皆是如此,受点惊就发病。”
沈云琛道:“那臣弟更该去瞧一瞧晔儿了。”
两人一同上了马车,车上也不过闲叙一些普通的政事,一个是恭谨温良的好兄长,一个是温文有礼的好臣弟,似乎手足之情甚笃,几乎让人忘了,他们六年未见,而年少时也各有各的玩伴,从未有过太过交集。
太子府里,顾时初从早上一直守在沈承晔的床前,沈承晔病恹恹的,没了平日的匪气。
他落水被救起后,很快就被嬷嬷带去换衣服吃药了,因此烧得并不厉害,不过到底还是小娃娃的身体,所以一直到白天,仍旧低低烧着。
沈云琛看过晔儿,便向顾时初赔礼道歉。
顾时初毫不脸红地受着本不该有的赔罪,虽然顾时欢将晔儿捞上来了,说到底还是她没看住孩子,因此也该是她的错。
此时,沈知远的随从匆匆而来,低声道:“太子爷。”
沈知远看了沈云琛一眼,踱步出去,走到廊檐下,听随从附在他耳边,私语一番。
他脸色骤然变了,转身回屋时却已敛了神色,对沈云琛笑道:“这会儿,我正有要事要离府一趟,马上便回来。”
沈云琛便赶紧请辞。
沈知远拍着他的肩:“多年未曾好好叙叙,昨日晔儿的宴会又出了变故,这次你必须留下来吃午膳,否则便是不给我这个哥哥面子!”
沈云琛眸子一深,看来沈知远现下有不能让他回去的事。
“初儿,你派人好生招待老六,吩咐后厨准备开膳,我片刻后便回。”还不等沈云琛回答,沈知远便先给他定下了,然后跟着仆从匆匆离去。
此刻,只有他与顾时初在沈承晔的屋子里,为了避嫌,沈云琛便跟着退出了屋子。
片刻之后,顾时初也出了屋子,笑道:“方才哄晔儿睡去了,招待不周,往六弟见谅。请往厅堂去略坐一坐。”
沈云琛看着她的脸,若是不刻意去想,是无法将她与当年的小姑娘联系起来的。但是他在心里一翻开当初的记忆,想到这个人便是当年笑盈盈闯入他眼眸,给他灰涩的内心撒上暖阳的人……他就无法抑制地涌出别样的情绪。
他自知这情绪无用,只会伤人害己,因此垂下眸子,先走在前头。
两人来到厅堂里,顾时初让人奉了热茶,自己也端了一杯,轻轻呷了一口,慢悠悠道:“昨儿我错怪喜喜了,望六弟替我转达她,让她莫怪。”
“嗯。”沈云琛点头。
顾时初忍不住又道:“只是她也不该。亭子边多危险,却让晔儿独自在那里玩,自己倒省事了,偷懒不去照看他,明知道他只是一个小娃儿!这次也就罢了,倘或下次……我也是念在姐妹情分,才让这事过了,若是追究起来……”她慢悠悠再喝了一口茶,却没有再说下去。
“若是追究起来,皇嫂想如何?”沈云琛追问道。
沈云琛理解顾时初作为一个母亲的担忧,也知道顾时欢那一刻没看好沈承晔,确实算疏忽了。因此,在顾时欢救下晔儿还被冤枉的情况下,他也跑来赔礼了,这并非迫于太子的威严,不过就是顾念这一份母亲的心罢了。
但是顾时初嘴里说着顾念姐妹情分,话里的意思却很不好听,至少没听出任何情分来,只让人觉得虚伪。
又想起顾时欢因顾时初受的种种委屈,沈云琛心里倒是勾起火来。
连带着看顾时初,怎么也浮不出当年那个小姑娘的影子来。
大抵……人总是要变的,只是没想到会变得如此彻底。
他本来以为顾时初长大后,该是、该是……顾时欢这样的。
有一颗明亮的心,和一双总是微笑的眼睛。
沈云琛眼前突然浮现起顾时欢的笑颜,一时心头像被一双柔夷猛地捏住,而这双捏住他心尖的手也是她的——顾时欢。
他心里因此被捏得七零八落,有些话不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了:“皇嫂,我很感激你当年在秋猎上对我说的话,也许你已不记得了,但是那时候我便觉得,你应当是个很是包容的女子——现在也应当是。”
顾时初心头一跳,秋猎?她可没在任何一年的秋猎上跟他说过什么话,只除了第一年的秋猎——顾时欢代替她去的那一年。
难道……沈云琛将顾时欢认作了她?
顾时欢略低了头,好隐藏自己的表情,特意放慢了声音来掩饰自己的慌乱,徐徐道:“记得,怎么不记得。”
沈云琛突然浑身一松,那双捏他心尖的手松开了,转而轻柔地抚着他。埋在心里多年的东西一旦说出口,似乎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就好像顾时初,现下在他心里,好像也不再是了不得的人。
沈云琛嘴角便微微勾起,心境都敞明了许多:“云琛一直很顾念当年的情谊,因此也格外敬重皇嫂。不过,现在作为娇娇的夫君,我有几句话想与皇嫂说。”
顾时初脑子里猜想着他们当年说了什么,嘴里道:“你说。”
沈云琛道:“皇嫂与娇娇皆是钟灵毓秀的女子,而又有幸今生成为姐妹,应当是心心相印的。倘或娇娇不懂事得罪了皇嫂,我代娇娇道歉,只希望皇嫂与娇娇能解开心结,日后和睦相处。”
他的意思不言而喻,明里说娇娇不好,实则……
顾时初挤出一个温婉的笑来:“哪里有什么心结,六弟误会了。”
沈云琛眸子一沉,便不再多言。
*****
顾时欢睡了很久才徐徐醒来。
虽是睡够了,身体反倒更劳累,她打着呵欠从被窝里钻出来,秋霜见她醒了,连忙拿了外衫,扶她起来披上。
“几时了?”
秋霜道:“不早了,该起来吃午膳了。”
“阿琛……六殿下呢?”
秋霜见她强行改口,一阵窃笑:“姑爷下朝后还要去一趟太子府,叮嘱小姐不必等他吃午膳呢。”
“哦。”是得去看一下晔儿。
“小姐要起了吗?我让厨房去准备午膳。先端点粥来垫垫肚子?”
“嗯。”顾时欢懒洋洋地准备起来。
玉盘走进来说:“夫人,庄家小姐来探望您了,现在见不见?”
从前府里人都叫她“皇子妃殿下”,又繁琐又难听,便让他们都改成夫人了,果真顺耳好多……只是,这庄家小姐是谁?
顾时欢想不起来:“哪个庄小姐?”
玉盘回道:“楚伯说,是殿下的表妹,掌故庄家的庄瑕小姐。庄少爷与庄小姐听闻夫人抱恙,因此代表庄家前来探望,庄少爷不便进来,因此在厅堂喝茶。庄小姐则说要来见见您,楚伯便让玉盘来禀报,夫人现在是否合适见外人?”
她这么一说,顾时欢便想起来了,那日去庄府,庄家小姐约着友人去上香了,因此没见过。
她都说代表庄家了,若是不见一见,岂不是又拂了那个小心眼的姨母面子?
“见,自然见。不过我眼下正准备梳洗,若是庄小姐不介意,且让她等一等。”
“没关系,都是女子,还是姑嫂,哪里用得着这么见外。”一个脑袋从玉盘身后窜出来,“瑕儿见过表嫂。”
顾时欢眼角抽了抽,她这也太不见外了吧。
不过,这样不拘小节的女子,顾时欢其实还是挺喜欢的。她自己也是顾着皇子妃的身份,有时候怕给沈云琛丢脸,因此才会注意着一些礼节,不然她也觉得,两个女子相见,也不必打扮得那么正式。
她抬眼看过去,庄瑕跟庄添有几分相像,年纪还小,看上去和顾时心差不多,小脸微尖,眼睛明亮,是个挺漂亮的姑娘。
顾时欢心里又添了一丝好感,笑道:“既然你不嫌弃,我也不跟你客气。今天刚退了烧,现在还有些不痛快,招待不周,庄表妹多担待。”
庄瑕努着嘴过来,毫不客气地打量了她一番:“都说顾家三小姐花容月貌,果真是不假的。”
谁都喜欢别人夸自己,顾时欢微微翘起唇角,心道这小姑娘嘴巴真甜。
可是庄瑕的下一句话,就让她恨不得将心里的评价咽回去。
庄瑕说:“我没想到表哥会娶你这样。我还以为表哥娶的应当是一个英姿飒爽的女子。”
这种评价的语气让顾时欢莫名不大爽快,而且她一个小姑子,哪里来的资格评价她与沈云琛般配不般配。
不过,顾时欢没有沉脸,只道:“你发了一夜的烧还能英姿飒爽么。”
显然庄瑕也是娇生惯养的女子,很少被人当众呛回去,因此说法便更没分寸:“那也不应当是你这样的,一看就吃不了苦。”
顾时欢奇了:“我为何要吃苦啊?我嫁给你表哥,就是来享福的。男人娶妻的目的如果不是让她享福,而是让她吃苦,那还不如一个人过呢,祸害人家姑娘做什么。”
庄瑕又被堵回去,便露出了委屈的神色:“表嫂你似乎……不太喜欢我?”
顾时欢默然,心道你说的话能让人喜欢么,而且分明是你不喜欢在先。不过,她想了想,也许她就是个不太聪明又被太娇惯的姑娘,心地应当不坏的,因此缓了脸色:“你是阿琛的表妹,便也是我的表妹,我怎么会不喜欢呢?”
庄瑕听到“阿琛”两个字,脸色一沉,随即又笑道:“表嫂,你和表哥之前好像没有交情啊,怎么表哥一回京便说要娶你呢?”
顾时欢再傻也觉得这姑娘心思不单纯了,她也笑起来:“你看,现在不就有了么。”
庄瑕又吃了一瘪,接不来她的话,只好左顾右盼道:“这会儿表哥不应该下朝了么,怎地还不回来?”
顾时欢懒得跟她解释,便道:“不知道,也许去哪混去了吧。”
庄瑕便大惊失色:“哎呀,表嫂你也不管管表哥。”
顾时欢这是看明白了,这小姑娘是来挑拨他们夫妻关系来了吧,于是略直起身子,语重心长地跟她说:“庄表妹,你年纪轻,表嫂教给你一个道理,你以后用得着——男人嘛,管得住的,不必你管,管不住的,你也不必再管,只、管、踹。”
庄瑕听得一愣一愣的,眸子里闪着异常的光:“那表哥……”
“你表哥啊……”顾时欢故意拉长了声音,慢悠悠一直不说。
可巧沈云琛此时便回来了,隔着廊子便听到顾时欢的声音,就知道她已经醒了,也不知吃饭了没有,就走进来问:“娇娇,午膳吃了吗?”
“表哥!”庄瑕看到他,甚是惊喜。
沈云琛一进府便往后院赶,楚伯正好去厨房了,都来不及跟他禀告,他听到这一声表哥,才看到屋子里的另一个人。
“瑕表妹。”沈云琛看着她点点头。上次他自个儿去姨母家已经见过她,因此也没了什么初见的惊喜。
他仍旧转过头去问顾时欢用膳了没有。
顾时欢说:“没有,正和瑕表妹聊天呢。”她也跟他一起叫“瑕表妹”,比庄表妹可亲近多了。顾时欢不知为何有些不爽,便鼓了鼓腮帮子。
沈云琛看得好笑:“聊什么呢。”
顾时欢眼珠子转了转,笑道:“我们在聊,你是不必管的,还是不必再管的。”
这句话说得没头没尾的,饶是沈云琛也蹙起眉头思索了一番,然后启唇道:“不必管。”
顾时欢不由得挑眉笑了笑。
庄瑕见他们两个旁若无人地聊天,自己则被冷落,因此脸色有些差,插嘴道:“表哥,我爹娘听闻表嫂昨日淋了雨,心中担忧不已,但是今日走不开,特意让我与哥哥来探望表嫂。”
“有心了,替我谢过姨父姨母。”沈云琛颔首道。
顾时欢却撇了撇嘴,不想来不来便是,何必扯什么走不开的幌子,她也不稀罕别人来看,自个儿还清净些。
庄瑕想了想,又提起话头:“表……”
沈云琛恰好俯身探了探顾时欢的额头,与她说话:“现在起来用膳?”
庄瑕脸色更难看了。
顾时欢也不喜欢外人在这里,又看庄瑕实在想和她“表哥”多说两句话,也懒得在中间当大恶人,便道:“你带瑕表妹去外面坐坐,秋霜伺候我梳洗就行了。”
将庄瑕晾在这里也确实不妥,沈云琛点点头道:“我已经吃过,你不必等我,梳洗了就去吃饭,多吃一点。”
顾时欢点点头,目送沈云琛和庄瑕出去。
围观了好一阵儿的秋霜这才笑道:“小姐,你应对庄小姐的那几句话实在太妙了,庄小姐脸都气红了。”
顾时欢哼了一声:“她对我不善,我不能吃亏呀。”
“说得是。”秋霜笑眯眯地来给顾时欢穿衣服,又有些担忧,“这庄小姐……小姐啊,你要知道,按着亲上加亲的传统,很多表哥表妹结成一对儿的,我看这庄小姐……”她一时找不出什么合适的词来形容。只是看庄瑕对沈云琛的样子,她总担心顾时欢会吃亏。
顾时欢笑道:“你想什么呢,我已经是正妃了,庄瑕要进来也只能是侧的。她是掌故家的千金,不必委屈自己。”虽然她看庄瑕那掩盖不住的样子……心里也总有点微妙的不爽快。
秋霜道:“那可不一定,掌故家能找得再好,也好不到皇子,给皇子当侧妃,也算高嫁。”
“好了好了,半点风没有的事,你就别担心了。”顾时欢打断了她。
等她吃完饭了,正在后院里散步的时候,沈云琛才过来,说庄家兄妹都走了。
顾时欢盯着他:“你总该告诉我,你姨母家的事儿了吧。”
“嗯。”沈云琛本也不打算瞒她,正趁着现在跟她说了也好。
他自然而然地走到顾时欢身侧,与她并肩偕行:“我外祖父家世算不上多好……”
此时,齐安急匆匆赶来,打断了此刻的安宁:“殿下,皇上召您进宫。”
沈云琛面色微沉,大约是与今天太子避而不让他知道的事情有关。
他无奈一笑:“看来这事还得以后再说。等我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万字大章奉上!看得可爽?
一直以来呢,有两个动力支持着我每天噼里啪啦地码字,一个就是自己对故事的非写不可的喜欢,另一个就是可爱的读者们给予的支持和反馈^w^
这个故事迄今为止真的是非常喜欢,经常一脑补就甜得笑出来(无奈我喜欢铺垫,一直还没写到最甜的地方,其实糖浓度是逐步增加的嘿嘿),然后也希望能甜到你们,然后你们的回馈和评论再甜到我嘿嘿(≧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