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干什么?”
萧煜不再理他,兀自开,指挥自己带来的护卫,同官府和谢润的人一起,收殓尸体,寻找谢兰亭。
马车内,音晚服下药,青狄拿出水囊给她灌下几口热水,过了那用药后四肢瘫软的一炷香,音晚渐渐恢复神识。
她目光涣散,轻声道:“我是不是叫他利用了?从淮王与谢家联姻,就是为了加速谢家的分裂,他早就瞄准了哥哥手中的武卫军,要让所有人坚信,他们是姻亲,相互勾结。”
音晚绝不信兰亭想和萧煜一起谋逆,这定是阴谋,是兰亭了他的道。
而她,就是萧煜算计兰亭的工具。
谢润缄默,纵然满心伤悒,可见女儿憔悴模,还提起心力安慰:“晚晚,这与你无关。这是他与谢家、与爹之的恩怨,是我欠他的,与你半点关系都没有。”
音晚脸颊滚下一行清泪,映肌肤莹洁,如折翼花蝶,脆弱至极:“可他是对是错?我们是对是错?”
可是哥哥……哥哥从来都没有做错过什么,他怎么就该死了?那么多武卫军和左骁卫,又怎么就该死了?
谢润闭了闭眼,掩尽半生受人挟制难以开怀的心酸无奈,喟然道:“于私,他不该利用自己的妻,不该行此卑鄙手段;于大公,也许这万千黎庶,朽溃社稷,正等这一个人的出现。他不是来毁世的,他是来救世的,江山需要他,百姓也需要他。”
音晚凄惶失措地仰头,泣道:“那我该怎么办?我们又该怎么办?”
谢润忖度片刻,望女儿温声道:“爹带你,我们离开长安。刚才萧煜不是说了,他派人救了兰亭吗?我们就当这是真的。这里若是找不到兰亭,我们就出嘉猷门,顺官道一条一条地找。一年找不到,就找十年,总有一天我们找到兰亭的,好不好?”
音晚重重地点头,像漂浮在浩瀚江流里许久,终于抓到一根救命浮木,她哽咽道:“好,我要跟爹,我再也不回来了。”
“去哪儿?”
车幔挑开,萧煜站在车外,目光紧凝在音晚身上,沉声发问:“你要去哪儿?”
音晚是病体脆弱的,可一听到他的动静,眼中便只剩下冷意,抬眸看他:“那你觉我应该去哪儿?”
萧煜唇角勾起,神柔眷:“你自是应该跟我回淮王府。”
“你做梦!”音晚嘶声力喊,单薄的身体微微发颤,像已用尽全力。
萧煜眉宇轻扬,伸手要来抓她的手腕,谢润扫开。他将女儿护在身后,凛寒森森怒瞪向萧煜,岿然不让。
萧煜也不与他争,只漫然道:“要不咱们去御前叫皇兄评评理,王明媒正娶进王府的淮王妃是该归谁?”
谢润怒道:“晚晚不是个物件,你做出这的事,还想把她困在你身边,你让她以后如何自处?如何面对你?”
萧煜笑道:“那我之前是如何面对你们谢家人的,面对你的?谢润,有些事我不说,替你在女儿面前遮掩,你不真就装糊涂忘了吧?你欠我的没还,把你女儿赔给我不是挺好的吗?你把晚晚留下,我们的恩怨到此为止,我不与你计较了,放你全身而退。就算有一日,我要屠尽你们谢家满门,也对你这一脉格外开恩的,这不好吗?”
谢润的脸色霎时惨白,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无望。
音晚茫然看向父亲:“什么事?”
谢润的脸色更加难看,紧抓女儿的手,一阵阵打颤。
萧煜斜身靠在车壁上,不慌不忙道:“再说了,你和谢玄纵在长安大兴兵戈的事儿,可还没个发落呢。我的幕僚给我写了一摞弹劾的奏折,如今正压在我的书案上。我意只想扒谢玄一层皮,至于你,你自己挂冠辞官,离开长安,留一个生前身后,这不好吗?”
他转而看向音晚,声音很是温柔:“你不是个孝顺女儿吗?你总不希望自己父亲有什么闪失吧?”
说罢,萧煜也不逼迫她催促她了,松开车幔,后退几步,悠然道:“晚晚,你再跟你父亲说几句话吧,然后你自己下来,我在前头等你,我们一起回家。”
果真扬长而去,步迈沉稳,像是笃定音晚跟他。
马车内一阵死寂,音晚觑看父亲的脸色,心翼翼道:“您有事瞒我?”
谢润的视线飘忽,思绪纷乱如麻,又立即恢复冷静与往日机敏,他扣住音晚的肩胛,道:“这些事牵扯了一些陈年旧事,里面关乎你和兰亭的身世,我不说,一是怕兰亭冲动,便是怕你的身体承受不了。你相信爹,这些事迟早是要告诉你的,等你的身体好一些。但当前最重要的,是你。”
“我不可能真把你赔给萧煜,但他如今势大,硬碰硬是碰不过他的。能说服他和离最好,若不能,你就跑。”
音晚诧异:“跑?”
谢润道:“虽然斗不过他,但咱们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软面饼。爹这些年积攒了些实力,好好筹谋,定然助你逃离虎穴。实在不行,我就把舟召回来。”
音晚呢喃:“舟哥哥……”
萧煜的护卫不像官差,总在糊弄差事,他们训练有素,动作敏捷,先将尸体挨个查验一番,才帮收殓。
这里面确实没有谢兰亭的尸体。
萧煜长舒了口气,他坚信陆攸是力的,定然已经完成了他的嘱托,只是此刻一定遭遇了什么困难,难以立即来向他复命。
没关系,只要谢兰亭还活就好。
暮霭弥散,暝色渐沉,漠漠轻寒伴凉风袭来,透出些许萧索。
萧煜斜靠在斑驳城墙上,出神地望眼前一切,眉梢卸下冷锐,神落寞,心想:四哥,若你还活,定能理解我吧。当真是没有第条路可了……
一阵轻缓的足音靠近,萧煜向来机警,在他离自己三丈远时,扶住剑柄回头。
是常铮。
他像是冷静下来了,脸上带倦意,显很是清雅平和。他道:“你不能这说谢润,他这些年虽然怯懦,不敢反抗谢家,可终究尽了他自己最大的力量来守护这江山。当初王猛作乱,谢家意欲趁机大肆株连士族,谢润生生拦了下来。要知道,若当真株连成功,死的人不比今天的少。也正是因为此,他才逐渐和谢玄离心离德。如果他没有这份善心,如果他和他谢家人一,你也不找到可钻的缝隙,生出今日的事端。”
萧煜颇为淡漠:“哦,他是有那么几分善心的。”
常铮知道他的心结所在,喟叹道:“当年的事是他对不起你,可他有苦衷,你那位好皇兄太过精明,抓住谢润的把柄,借此要挟。当年的他,也并没有第条路可。”
这是萧煜近来第次听到“苦衷”字,第一次是在驿馆,从谢润的口中。
萧煜的反应十年如一,只冷静地问:“什么苦衷?”
常铮张了张口,又闭上。他转过话题:“这么些年,我帮你从苑传递消息,帮你保护照顾伯暄,不全是因为咱们旧时的谊,还是在赎罪。谢润也在赎罪,他是尚书台仆射,位高权重,若他当真要与你为难作对,你的路不这么顺。”
“有些事你心中要有数。谢玄之所以疑他,很大部分是因为谢润对你的愧疚和纵容。若他是冷血无的,今日的局面便不是这,你也没这么容易如愿。”
萧煜挑起眉,满是荒诞浅笑:“这么说我还感激他?他出卖我,背叛我,将父皇宽赦我的遗诏交给善阳帝,那时候我是怎么过来的?你以为我只是失去了四哥,失去了爵位,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尊严?”
“不,还有信念。所有关乎正义良善的信念一夕之轰然坍塌,这世在我眼中再无半分色彩,有的只是丑陋、恶心。世人恶心,义可笑,天下肮脏不堪,这就是我眼中心中的景象。我经常控制不住自己,想杀人!想毁天灭地……”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满面阴枭戾气僵在脸上,风沙漫过,音晚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他。
萧煜觉全身的血都充到头顶,憋闷让人发疯,但在疯癫之余,还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痛快。
他不想在音晚表现出他乖张冷戾的一面,可既然已经表现出来了,反倒有种卸下负担,一身轻松的感觉。
她是他的妻,她接受、爱他的每一面。若她不能,他就把她关起来,逼她爱。
想通这些,萧煜冲音晚温柔轻笑:“都听见了?”
音晚那张瓷白的脸上没有半分波澜,她好像早就料到是这,也只有这一切才说通。可她缩在袖中的手还是忍不住颤抖,抖到发麻,根不听使唤了。
萧煜上前,把她的手从袖中抓出来,捋平整了,拿帕细细擦干她掌的汗,又珍重地握住。
他的声音宛若融融春水,裹进了缱绻爱怜,吹拂在音晚的耳边:“既然听见了,那心里就有数。你替你爹还债,乖乖地跟我回去,别想跑。”
他抓了她要,呆傻在原地的常铮猛然回过神,上前拦住:“你不能为难音晚,那个时候她才六岁,她知道什么?”
萧煜将音晚挟进怀里,抬手轻摸她冰凉的脸颊,缓声道:“谁说我要为难她了?我爱她疼她都来不及。”不耐烦地瞥了一眼常铮:“你和谢润一个毛病,总喜欢插手别人夫妻的事。”
说罢,他将音晚打横抱起,绕过常铮,道:“有这个跟我磨牙的时,你们不如去找一找谢兰亭,他十有八九还活,这个时候,我没必要扯这的谎。”
护卫早将马车调来了,萧煜到车边,低头看音晚,见她双眸空洞,视线总没有焦准,不再像刚才那么抗拒他,一副听之任之的模。
他很是满意,将她塞进马车里,随后自己也撩开前袍进去。
自打嘉猷门一场血战,长安城里的百姓就成了惊弓之鸟,沿街商铺十有九闭,街衢上也罕见人烟,都想避避风头。
因而马车一路畅行。
嘉猷门离淮王府甚远,萧煜马车坐不耐烦,凑到音晚身边,将她揽进怀里,挑起她的下颌,想亲一亲芳泽。
音晚在怔怔出神,恍然魂魄回窍,偏头避开他的唇。
萧煜不死心,捏她的下颌掰回来,又凑上去。
她还是偏头避开。
萧煜将她扣在怀中,在她耳边柔声道:“晚晚,我是真的爱你。原,我是对这世无望了,一心只想复仇,想大开杀戒,至于这以后怎么办,我连想都没想过。”
“我原是没有未来的,可当我爱上你的时候,我就有了。我想和你白首偕,想与你相伴余生,我想让你陪我。”
久久没有回应,他将音晚从怀中捞出来,低头去看她。
她的脸像从窑中新烧出来的冰瓷,清冷疏凉,没有半分颜色。
萧煜按捺下心底的不快,温柔体贴道:“好,你心不好,我不勉强你。等他们将兰亭找回来就好了,我们还有许多日。”
这话也不知是替她开脱,还是安慰自己。
到了王府,萧煜将音晚抱回去,也不管她理不理他,拥她在榻上诉了好一的衷肠,才将她松开,自己从寝殿出来。
萧煜的话说婉转,脑筋是清醒的,一出殿门,便调了重兵过来,将中殿团团围住,不许音晚出来。
他回到前院,陈桓早等在他的书房,道:“谢家的那位要见您。”
话语含蓄,但两人交汇的视线流动是默契的,萧煜自然知道“谢家的那位”是谁,既不是谢玄,也不是谢润,而是帮他促成今日大局的功臣。
一个总人们所忽视的庸才,一个长期窝囊终于爆发的疯,经萧煜点拨,竟也能有今日作用。
萧煜想音晚,没有心与他验收成果,便道:“就说王公务繁忙,让他三日后再来。”
陈桓素来心细,觉察出他的不对劲,揖礼告退后频频回顾,听他突然说:“令湛,派人盯谢润,他有任何异动,哪怕极的,都立即向王报告。”
陈桓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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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晚窝在床上稀里糊涂睡了,梦见了兄长,他浑身是血,一直在说渴,音晚想给他倒水,可手边空空,只能干望他急。
过了好一儿,耳边传来“咕咚咕咚”灌水的声音,兄长好像喝到水了,不再喊渴,只歪头睡了过去。
梦中光线幽昧,她看不清身在何方,周围如笼一团烟雾,朦胧混沌,唯有躺的兄长是明晰的。
可渐渐的,连兄长也模糊了。
她猛地自梦中醒来,抚住胸口,心“扑通扑通”跳。
梦诡异极了,又有说不出的真实。好像真的在某一个她看不见地方,正静静上演这一幕。
兰亭只比她大了两岁,在成长的过程中也曾经出现过这的形。譬如兰亭十五岁那年,在武卫军中历练,音晚送他后就捧竹篾绷绣花,绣到一半突然就手疼。明明没针扎到,可就是疼。
后来兰亭回家,才知道他在军营叫枪槊伤了手,伤的正是音晚莫疼的那只手。
她心中沉沉堆积的阴霾倏然破开一道口,生出期冀,想立即去找父亲,告诉他兄长可能真的还活。
刚下了床,拂开纱幔,便见青狄守在外面,追她问:“姑娘,你要去哪儿?”
她不理她,只一个劲儿往外跑,跑到院里,就叫护卫拦住了。
护卫很恭敬很客气:“王妃,殿下有令,您身体不好,外面时局又乱,近期就别出门了。”
音晚眉眼还有初醒时未散尽的茫然,她略有些迟钝地看例行公事的护卫,又看看围在殿院四周,身甲胄,腰佩长刀的护卫们,半晌,才反应过来。
萧煜这是要软禁她?
青狄拿漳绒厚缎披风追出来,给她系在身上,轻揽她的肩膀,哄劝道:“姑娘,你先进来,进来我慢慢与你说。”
青狄捧给音晚一碗酪茶,百般劝她喝一口,才温声道:“眼下这局面是不能硬碰硬的,别说姑娘,就是整个谢家也碰不过淮王。姑娘若真不想在这王府待了,另想法。”
音晚默了良久,低头啜饮了一口酪茶,回归冷静,葡萄珠儿似的眼不时转一转,像是在想法。
第日入夜时,萧煜便来了。
他瞧心很好,举止颇为意气风发,也不在意音晚仍旧对他冷眉冷眼,只拉她絮絮念叨,说善阳帝松了口,愿意认下他召入京中的十万大军,给他一纸诏书,权当他们是奉诏而来。
还有些别的,他过分兴奋恨不立即拿出来与音晚共享,终归还是忍住了,只说不久就给音晚大的惊喜。
他一边说,一边低头吻音晚,吻到性浓时,连床都来不及上,只把她摁到榻上,解她的衣带。
音晚抓住他的手。
萧煜凑到她耳边柔声道:“你乖一些,我尽量温柔,不弄疼你的。”
音晚还是摇头。
萧煜瞧她这副冷淡模,多日来积攒的火气腾蹿上来。他不想再与她剑拔弩张,便强按捺下,尽量言语和缓:“晚晚,你这很没有意思。”他撩了撩她耳边的碎发,摸她的脸颊道:“我是你的夫君,我们都在一起睡过这么多回了,这些事不是很正常吗?”
音晚挑起眉眼看他,瞳眸泛琥珀光泽,有别的神采。
萧煜以为她改了主意,心头大喜,将她的手腕松开,俯下身想亲一亲她,安抚安抚,让她过儿柔顺婉转些。
谁知刚松开她,她便像水中惊鲤似的,猛地跃起来,将他一把推开,拎衣裙往殿外跑。
自然是跑不掉的。
没跑几步就萧煜拦腰抱了回来,他气喘息微重,道:“你跑什么跑?外面这么多守卫,你以为你跑掉?”
音晚像是压抑许久,终于发了疯,压根不听他的话,死命地要挣脱他的钳制。她这么一闹腾,萧煜的坏脾气也上来。她不许他握她的手,他偏要握,死活不松。她不许他亲她,他偏要亲,将唇脂糊了两人一脸。
两人在榻上纠缠,萧煜碰落了原搁在音晚腋下的石青缎团鹤绣垫,自下面飘出一张纸笺。
如羽毛般轻轻落地,无声无响,上面三个字骤然落入萧煜眼中。
和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