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也是……”
左月生挤到窗棂边,望着人与鱼共游的街道,想到等天祭结束,他们就要走,一时间不由有几分怅然。
虽说有挪移阵可往来,可挪移阵也不是那么便利。
清洲浩大,鱬城的挪移阵只能将他们从清洲边陲传到清洲东南的山海阁主阁所在范围,尔后还要乘坐飞舟赶路。除非修为高到能够在瘴雾中来去自如,否则想故地重游多有不便。而且以他们几个的身份,很多时候,去往何处,恐怕未必能够自己做主。
“我娘说得对,还是要出来多走走。”
不渡和尚一套价值不菲的醒酒经下去,陆净也醒了,凑过来一起趴在窗台上。
“否则就不会知道这界上有多少碌碌无名的地方有多美……我以前就从来没听过鱬城,也不知道它有这么好看。”
“碌碌无名?”不渡和尚闻言嘿笑一声,“这到也未必,鱬城可是曾经差一点就能惊天动地名扬十二洲了呢。”
陆净“啊”了一声,窗边的三个人一起回头看不渡和尚。
不渡和尚正鬼鬼祟祟地顺他们的酒,被三人同时盯住,动作一时间有点僵,急忙问左月生:“左施主乃山海阁少阁主,怎么,不知道那件事吗?”
“我算个屁的少阁主。”左月生嘟囔,“还有什么那件这件的,死秃驴,酒都喝了,就有屁快放,少卖关子。”
“这可是辛秘。”不渡和尚一本正经,“所以左施主,你要不你的‘默界’拿出来借贫僧用用?”
“你爱讲不讲。”左月生险些直接跳起来,“妈的,你个死骗子,少打老子的默界主意。”
“一坛酒二十两银子,”仇薄灯放下纱窗,“记得付酒钱。”
刚酒塞进僧衣里的不渡和尚,他左顾右盼:“这可是酒肆,人多耳杂啊……”
左月生掏出封了“默”阵的界石,开了结界,牢牢握住自己手里:“行了,和尚你说吧。”
“让贫僧想想,具体是多少年前的事来着……算了,不记得了,反正就是以前百氏大族的太虞氏有位少族长。这太虞氏的少族长天生骨,据说还能和扶桑的十日相感相应,未来必定是位放天牧的领袖。”不渡和尚索性一屁股坐下,一边狂风过境地扫荡桌上剩下大半的好菜好肉,一边滔滔不绝地讲着,也难为他能边啃鸡腿边口齿清晰地说话。不过这姿态,让人十分怀疑,其实他一开始说这件事,目的就是骗吃骗喝。
“太虞氏?”
陆净和左月生同时皱了皱眉。
百氏虽然都是古神后裔,也有大氏小氏,强支弱支之分。而这太虞氏,便是百氏之首——也是最喜欢对仙门指手画脚的一个。客官来说,太虞氏的实十分强劲,几乎能够单独与稍弱一的仙门媲美。
如果太虞氏和鱬城放在一起,便如日月比之萤烛。
很难想象,这两方能有什么关系。
“然后这天生骨的未来天牧领袖被鱬城的人杀了。”
不渡和尚咬住鸡腿的一头,一口直接将所有肉抽出吞进肚子里,“呸”一声把干干净净的骨头吐到地上。
“诶诶诶?”陆净瞪大眼,“我怎么没听说过?”
“所以说是辛秘嘛,”不渡和尚朝剩了一半的叫花鸡进军,“太虞少族长某天心血潮来,自个跑出百氏,游山玩水,游着游着就到了鱬城。然后这太虞少族长在鱬城干了件事……”
“什么事?”
不渡和尚打了个饱嗝:“他杀了一尾鱬鱼。”
“什么!”
左月生和陆净同时惊呼。
仇薄灯微微侧了下头。
“总之就是高高在上的少族长一剑杀了条鱬鱼。杀了鱼后,他说‘这鱼我花十万两黄金买了,那谁,来个人帮我刮鳞炖汤。’鱬城人围困住他后,他仗着身上的兵宝器,一路屠杀强行冲到了城门口,而且还不忘他杀的鱬鱼带上。”不渡和尚撕着腿骨上的肉。“据说他来鱬城就是想尝尝这里的鱬鱼好不好吃。”
“我吃他个头!”陆净拍桌大骂。
“那你晚了一步。”不渡和尚说,“别说头了,这家伙连根肋骨都没留下。”
和尚干干净净的鸡腿骨立在桌面上,伸出手指,摁在一端,然后用力往下压。鸡腿骨从上往下,一点点被压成灰。
“当时太虞氏的龙马天车刚一到城门,从城门的阴影里就飞出来一道剑光,他的人头割了下来……等到太虞氏的人赶到鱬城时,他们的少族长已经被人剔肉碎骨,连块渣都不剩了。”
左月生和陆净拍案叫好,追问是谁做的。
“这贫僧就不知道了。”不渡和尚一摊手,“太虞氏要鱬城交出凶手,被鱬城拒绝了,差一点太虞氏就要兴师动众灭了鱬城,好在左施主你们山海阁插手了,太虞挡了回去。至于杀太虞少族长的人是谁,要是连左施主你都不知道,那就更别提贫僧了。”
“我怎么觉得你对着鱬鱼很熟悉?”仇薄灯忽问。
不渡和尚一指戳到桌面上,赶紧地打了个哈哈道:“贫僧对各州的贫富略有研究略有研究,广闻了点。说起来,几位施主,我们是不是该打道回府了?明儿天祭时辰忒早,却也是场大热闹,几位难道不想瞅瞅吗?”
陆净还在出神地想是谁等在城门口飞了那一剑,回过其他人已经都到酒馆门口了。
“喂喂喂,等等我!”
陆净一边喊一边拔腿追了上去。
“新折小枝花,罗帛脱蜡像生花——像生花嗳!”
“冠梳儿卖也!冠梳儿卖也!……胡家嬷嬷亲造,手打穿珠也!”
“……”
四个人站在小酒馆门口,一起看着绚烂如画卷的鱬城长街夜市。
长街无灯,游曳往来的赤鱬却将它照得瑰丽无比。
大如巨鲸的赤鱬从街道上空暮霞般流过,背上负着几名举糖葫芦的孩童。孩童嘻嘻哈哈地笑着,有顽皮的顺着鱬鱼的脊背往下滑,然后被赤鱬一尾巴抛起来,重新落回鱼背上。小些的成群结队在一个又一个摊子的木杆布帘中转来转去。
所有鱬城人,不论是站着坐着还是走来走去,身边总有那么三三两两的游鱼。
仇薄灯眼前浮起“归水”时的一幕,想起舟子颜说鱬城的人都是一尾游鱼,死亡就是他们回到了鱼群里……彼将不离,鱬城的人每次回头转首,目光掠过鱬鱼,就知道他们爱的爱他们的人一直在身边。
这是鱬城。
是人和鱼的城。
那一夜守在城门阴影里的人,心里一定藏了无穷无尽的愤怒和杀意。
他们的明,他们的亲人,他们的知交,他们的归属,被那么轻蔑,那么无所谓地提起,在一人口中成为“刮鳞炖汤”的玩意。
“换我我也拼死都要杀了那种牲畜不如的家伙。”陆净望着赤鱬从面前游过,忽道。
“我也是。”左月生说。
“阿弥陀佛。”不渡和尚双手合十。
“嗯。”仇薄灯应了一声,“走吧。”
四个人并肩走到街上,雨丝绵绵密密。
谁也没打伞,他们像鱬城人一样,踏雨而行。
走了一会。
左月生骂了声操:“我说!谁愿意回去拿伞!他娘的,这雨有够冷的。”
“你去你去”陆净拉起衣襟,“快点快点。”
“……凭什么我去?”左月生不高兴,“刚刚进店里的时候,是你搁的伞。”
“呃……”
陆净语塞,一行人都走出大半条街了,这时候再扭头回去,未免有傻气——主要是他隐约记得当时酒馆掌柜好像还在后面喊了他们几声,只是当时他们义愤填膺,谁都没注意到,埋头就走,“我说!还是拔腿跑吧!”
怪不得舟子颜之前见有飞舟降落,就要急匆匆地赶过来送伞呢。
这鱬城的雨,冷得简直见了鬼。
“得得得,”左月生无可奈何,一撸袖子,“跑就跑!跑就跑!来来来,谁最后一个到谁罚酒——”话还没说完,他就“咻”冲了出去。
“死胖子你耍赖!”陆净骂骂咧咧地跟了上去。
“贫僧也来。”
仇薄灯倒不觉得这雨有多冷,见他们三个一溜烟,在人群里钻来钻去,一时有无语,过了好半晌,刚想追就被人抓住了袖子。
一转头,是个不认识的小孩子。
“胡嬷嬷让我这个送给你。”
……………………
符合陶长老要求的离城祝司最远的宅子。
“这是……赤鱬的鳞砂?赐红?”
仇薄灯就着烛光仔细打量手中的青花瓷盅。小小一个瓷盅,打开后,里面盛着朱砂般的红膏,色泽秾丽。
“我拿这东西也没用吧?”
“可以用来点命鳞。”
原本始终安静待在他袖子中的小木偶不知什么时候落到了地上,抽长拔高,化为了一道成年男性的身影——师巫洛出现在房间昏暗的光里。
师巫洛微微俯身,隔着仇薄灯的手握住青瓷盏。
他本来就有苍白得似鬼非人,借巫法化成的这道化身干脆直接半点活气也无,手指冷得像冰一样。仇薄灯被冻得一哆嗦,有想挥开他,眼角余光一侧,忽然顿住。
这人的化身比前日虚幻了许多。
“你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