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着,黑暗寂静,清凌凌的气息环绕着他,把埃尘与喧嚣隔绝在外,只水在静静流淌……像回到了古的古,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还存在。一觉睡得前未的深。
前未的静。
等醒来时,天已黑了。
“怎么不喊……”
仇薄灯的话忽然止住,他对上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直到师巫洛低垂下眼睫看他,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白月悬在黑石崖上,清光照寒潭,反射进师巫洛眼中的月华。
……是月光啊。
“怎么不喊我?”仇薄灯回过神,问,“天都黑了。”
师巫洛没回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仇薄灯看了他一会,偏头发果子已都洗好了,满满一竹篮盛放在雪地里。旁边还老枝落木搭起的一个小架子,洗好的盘口双耳铜釜已悬在横枝下,就是还没生火,在专门等他醒。
起身时,盖在身上的烟罗衾滑了下来。
仇薄灯怔了一下。
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从烛南离开,前往巫族的漫漫旅途,那一场不知道对方各做计划的望私奔……那时候,每次从休憩中醒来,不管是在马车中,还是在轻舟上,总人为他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不让寒风侵扰他的梦乡。
坠魔,师巫洛依旧保留了个习惯。
——个温暖的,轻柔的,与恶鬼格格不入的习惯。
“真不知道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仇薄灯低低地说。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了。
当初是阿洛拿捏不定他记不记得,在换他分不清阿洛记不记得。
兜兜转转啊。
“熬冰糖要会时间……”仇薄灯起身,顺手将落到师巫洛发上的一片梅花拈走,“我带了两坛酒,来喝酒……唔,”忽然想起某人的一杯倒,仇薄灯顿了一下,“算了,你还是去串糖葫芦吧。”
月升高了。
黑石巨崖,一枝白须朱砂的红梅空悬孤仞,在百丈崖冰上怒放。一片片落花随风飞舞,点点暗红火星。
木柴点燃了,火焰舔舐铜釜。
咕噜咕噜。
晶莹的冰糖在盘口双耳铜釜中慢慢融化,冒出小小的气泡。
仇薄灯盘坐在平整光滑的黑石上,一边斟酒,一边看收敛尽戾气的恶鬼削串糖葫芦的细竹,安安静静的样子和常人没什么两样。短刃在他冷白的手指间月光跳动,时而映在脸颊上,时而落进眼眸底。
细竹碎屑,簌簌落下。
尘飞舞。
仇薄灯闭了闭眼,过往时光汹涌而来……曾博水绕巫山,老树藤萝下,人重复百遍千遍千万遍,跌跌撞撞地揣摩怎么刻若木。
他的阿洛啊……
指腹按在酒盏边沿,忽然重得怎么也举不起来,他低头,看黑陶盏盛了一轮沧溟海上的白月。他抬头,看月下阿洛将海棠一颗一颗穿进细竹。
那一年,他教初生的天道什么是“百味”。
天道问:什么是酸甜?既然是酸,又怎么会甜?
他想了想,言:酸甜就是……就是要个下雪天,要月,雪梅花,起一炉小火,融一釜冰糖,裹一串山里红。
糖是甜的,山楂是酸的。
糖葫芦就是酸甜。
以,阿洛,给我做一串糖葫芦吧,我来教你世间的酸甜苦辣,喜怒悲欢。
百般滋味。
红色的果子被浸进铜釜,慢慢转过,裹上晶莹的糖浆。
一层冰霜。
仇薄灯轻轻地。
他抽出簪发的玉簪。青丝散落,玉簪划过坛沿,声清而远,与黑石崖上的水声响相合。玉簪划了两下,带出凄幽的曲调,忽的转划为击,曲调骤然拔高。拔至极高的刹那,歌声响起。
“洒金一何泣,冬到天池西。
池上崖高惊羽,梅开寒雪里。
歌声清越,随风直上,崖石的漫漫梅花与歌声一起,扬向天空的白月。玉簪击节,梅子酒在盏中跳跃。
“我欲折花问酒,我自寻忧虑,白发归期!
“不花深醉,醉去……”
风越扬越高,梅花转转悠悠,飞鹤在空徘徊。雪越下越大,簌簌飞雪沾满仇薄灯的鬓发,仿佛过往与未来,都已逝去,他站在时间缝隙,披散白发,自困归期。仇薄灯声音渐渐低了下去。
“……醉去归白衣。”
玉簪击节碎。
寒浆溅地。
“对不起。”人说,声音很轻,很慢。
仇薄灯慢慢抬头。
月华下,
银灰的眼眸,静苍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