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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老道这一天让人们见识了他的功夫,从拜高堂到拜天地,他把一对死人儿弄得跟活人儿一样,非但显不出一丝恐惧,反而,让人们大大开了眼。等三串炮仗响过,新人再次入了洞房,水家大院就溢满了欢乐。
药刚种完,五糊爷就让水家大院召了去,水二爷开门见山说:“五糊,这下没忙的了,我昨儿个请三神仙看过,五月十六是个好日子,你跟来路说一声,就五月十六拿人吧。”
“五月十六?”尽管跑前跑后忙活了大半年,真听日子定下来,五糊爷还是倍感突然。
“五月十六,我这头已安顿了下去,过两天厨子就到,西沟那边,你就看着张罗,来路要是想往阔绰里办,也成,钱从这边拿,缺啥拿啥,反正他就这么一个丫头,也不能嫁得寒酸。”
五糊爷懵懵懂懂赶到西沟,话说一半,恓惶得说不下去了。倒是来路显得有主意,反过来安慰五糊爷:“阔绰不阔绰的,哪是我们这种人家想的?日子嘛,五月十六就五月十六,二爷挑的日子,想必也是好日子。到时我这边做顿饭,一家人吃一顿,你若不嫌弃,也来,好歹替我做个证,也不是我来路心狠,硬把草草抱上轿。”
说到这,来路嗓子里就拉起了雾,一双眼,被泪模糊住了。
五糊爷没敢多留,怕自己的心让这一家人给搅翻过。
农历五月头上一个阴云密布的日子,拾粮背着个褡裢打青石岭回来了,因为怕落雨,一路没敢歇缓,进门时,汗把衣衫已湿透了。来路看见拾粮,打窑洞里奔出来,边接褡裢边问:“娃,背的啥?”
“二升小米,还有三升豆。”
来路哦了一声,又问:“东家给的?”
拾粮摇摇头:“刘药师给的。”
“他哪来的这个?”
“不知道,兴许是跟东家要的。”
说着话,已进了窑洞。五月的窑洞,还凉快得很,加上又是阴天,一进去就感到一股凉丝丝的湿气。拾粮巴望了一眼炕上的拾草,想问句啥,没问,低下头,不出声了。来路知道儿的心思,儿是为眼面前的事难过哩。
拾粮默站了一会,见爹不说话,问:“哥呢?”
“到坡下你二婶家去了。”
拾粮要往二婶家去,让爹给拦住:“你甭去,他这两天又犯病,我让你二婶看着。”
拾粮窟嗵一声,坐在了地上。
这个家,咋就成了这个样子?一股子伤心腾起来,漫住了窑洞,也漫住了十五岁少年的心。
外人兴许想不到,来路这个家,其实不算个家。二十多年前,沙漠边上沙湖村的来路跟着村里人逃荒,过古浪河时,娘死了,来路哭了一场,又往前走。那真是一场把人往死里死里饿的***,沙漠沿线的庄稼全给晒绝了,凉州城一带,也是颗粒无收。人在路上走着,能望得见地里的青烟。树皮都晒得要着火。打沙湖到青风峡,来路几乎是踩着死人白骨前行的。
大儿子拾羊,就是逃荒路上拣的。
那年来路二十二,还没个媳妇,却从一个跟自己同样大小的女人怀里拣了个娃。来路拣时,女人已死了,娃也饿得只剩一口气。来路原想,老天爷让娃遇到他,兴许是给娃一条活命哩,谁知苦着心儿拉扯了几年,才发现,娃是个残疾,不说话,也听不见人说,这还不算,要命的是,娃连吃喝拉撒都不会。
天下苦命人多,像来路这般苦的,少。
来路跟着拾粮唏嘘了一阵,挺起身子说:“娃,甭难肠,你妹妹,她应该知足。”
拾粮抹掉泪,知足不知足,眼下都已没了关系,拾粮想的是,妹妹就要走了,他这做哥的,至少也要好好陪她几天。
以后的几天,拾粮就天天陪着妹妹,他给拾草洗脸,给拾草梳头,夜深人静,他会握住妹妹的手。妹妹的手已干瘪如柴,一点没有女儿家的那种润滑了,拾粮握着握着,就会流下泪来,往事趁机在夜色中涌出来,淹没他,摧毁他……
他心里一遍又一遍唱着羊倌三憨爷教他的桃梅,唱得自己心都要烂了。
跟来路家的凄凉景儿正好相反,刚刚把日子定下,水家大院立刻热闹起来。
最先赶来的,是大姐一家子。大梅跟男人何树槐领着两个娃打马车上跳下时,水英英正好在门外,她的目光瞅着远处的晒场,今天晒的是最后一批药,按副官仇家远的说法,晒完这些,他就要离开水家大院,把药送到西安去。英英却觉得,这男人在跟爹撒谎。
看见大姐,英英把目光收回来,笑着走过去,一抱子抱起麦穗。多日不见,麦穗又蹿了老高,眼看都要赶上她了。这丫头,真是越长越喜人,越长越俊俏。英英猛就咬住麦穗脸蛋,使劲亲了一口。地上的小豆子不乐了,嘟起小嘴儿嚷:“小娘心偏,小娘抱麦穗不抱小豆子。”一句话惹得众人嬉笑起来。
进了屋,一番寒暄后,大梅要去厨房帮吴嫂做饭,二爷说不必,厨房已叫了两个帮工。大梅还是不放心,她就这么个人,走到哪就像把厨房背到了哪。二爷也不拦挡,知道大梅是个闲不住的人。英英跟两个孩子闹了一阵,带上他们去南院玩了。屋子里静下来后,二爷问大女婿树槐:“今年庄稼可好?”
“好,好,好着哩。”树槐是个不善言辞的人,尤其在岳父水二爷面前,话更是少得可怜。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对于老岳父,还就一个字,怕。水二爷知道他这毛病,说话的时候,尽量让自己显得随和,可他越想随和,却越随和不起来,反倒将屋子里的气氛弄得僵硬。翁婿俩不咸不淡地扯了阵庄稼,见扯不出个啥,水二爷又问:“你爹,他好着哩吧?”
“好,好,好着哩。”树槐头上已起了一层汗。来的时候,他就再三跟大梅说,去了,可甭让我跟你爹单独蹲着。大梅笑着说:“单独蹲着怕啥,他又不吃你?”没想,路上的担忧还是变了真。树槐也想在老丈人面前自然点,可就是自然不起来。
正尴尬着,就见拴五子慌慌张张走进来,对着水二爷耳朵,嘀咕了句啥。水二爷一惊:“真有这回事?”
“有。”拴五子重重应了一声。
“走,带我去看看。”
水二爷扔下女婿,跟着拴五子奔出上院,刚要出大门,就被两个荷枪的保安兵挡住了。掠过两个保安兵的头顶朝外一望,妈呀,草滩上竟黑压压站了一大排端枪的人。
领头的是一长相黑瘦身材短小一张嘴便露出一口黄牙的男人,自称是古浪县城保安团新来的侯团副,水二爷不认识这个姓侯的,但也没敢怠慢,忙赔着笑说:“哎唷,是侯团副呀,瞧我这老眼昏花的,咋连您也认不出来了?”侯团副恶恶地瞪了二爷一眼,说:“让你家主人出来,本团副有话要说。”
拴五子赶忙学二爷的口气,跟侯团副说:“这位,就是我家二爷。”
“二爷?多大的二爷呀?”
水二爷脸上堆着笑道:“不大,不大,老朽排行老二,院里人这么抬举我,乱叫的,乱叫的。”
“嗯?!”侯团副再次瞪了二爷一眼,道:“本团副奉命捉拿**,有人看见,**往你家院里去了。”
二爷脑子里嗡一声,忙道:“兵爷,您可甭吓唬我呀,我水家世世代代,可都不通匪的,这方圆百里,谁个不知谁个不晓?您瞧,我家门上还挂着县长孔杰玺孔大人的匾哩。”
侯团副不耐烦地道:“匾不匾的本团副不管,本团副是专门缉拿**的,弟兄们,搜!”
说着,手里的枪把子一挥,就要带头往里冲。水二爷赶忙拦挡:“进不得呀,兵爷,院里有家眷娃娃,您这一进去,院里可就乱了。”
侯团副早已不耐烦,见水二爷不识好歹,敢拦他,抡起枪把子就要揍。这当儿,就听草滩上啪地响过来一鞭,不偏不倚正好抽在侯团副手上,侯团副“妈呀”一声,丢了枪,抱住手狼嗥起来。
持枪的保安兵哗一下,朝甩鞭者望去。三女水英英不知何时已换了马装,一身威武地立在保安兵身后。
“哪里来的一伙畜牲,敢在我家草滩上撒野!”水英英飒爽英姿,眼里毫无畏惧。
闻声打院里跑出来的大梅和男人树槐一人抱着一个孩子,望见这个阵势,吓得浑身哆嗦。侯团副嚎叫了一阵,见是一小女子,恼羞成怒地喝道:“给我拿下!”
就在众保安朝水英英扑去的一瞬,草滩上再次响出一声:“慢!”
侯团副带着保安兵朝草滩上涌来的时候,副官仇家远就在晒场上。晒场上的药刚刚收掉,夕阳将晒场还有远处的草滩涂抹得一派迷离,他舍不得错过这绝好的风景,所以站在晒场上没走。起初,他以为这帮鸦片鬼只是路过,所以没当回事,等水二爷拦挡到门前,他便清楚这帮扛着枪不给枪长精神的人是为了什么。但他没急着走过来,一则,他想看看水二爷对付这帮人的本事,另则,他相信水英英不会不发作。水英英提着马鞭打后墙上越出的时候,他心里笑了笑,笑她的机智,也笑她太过逞能。这帮人,岂是你一鞭子能抽走的?
“你们从哪来的?”副官仇家远径直来到侯团副面前,问。
“你是谁?”侯团副往后退了几步,惊魂未定地问。
“我是谁?”副官仇家远厉声反问一句,怒眼瞪住有点狼狈的侯团副。
拴五子忽然来了胆量,往前一站:“他是西安城陆军长的副官。”
“陆……陆军长?”侯团副一脸不信的样子,不过,他的底气显然已没刚才那么足了。
“抓**抓到水家大院来了,你们长了几个胆子!”仇家远往前跨了一步,声音越发震人。
“我们一路跟着,见他……往这边来了。”侯团副边疑惑边争辩。
“荒唐!大天白日的,**会让你们看见?”
侯团副还要争辩,副官仇家远以不容反驳的口气命令道:“这里由我负责,你们到别处去抓吧。”侯团副完全被仇家远的气势震住了,这个穿军装挂盒子枪的男人,的确比古浪县城的保安团长耍威风。他不甘心地上下打量了仇家远一会,心里正在想该怎么对付这个自称是副官的男人,就听仇家远怒道:“还不走?!”
这下侯团副不敢犹豫了,冲他的保安兵吼:“愣着干什么,撤退!”
一场虚惊就这样平息了。侯团副带着保安兵掉头朝姊妹河方向去时,水二爷心里还怵怵的,后悔不该让他们走这么快,至少,应该吃一顿饭再走。转念一想,这帮鸟货要是一进院,连吃带拿的,多少才够。要是给你赖皮着不走,住个三五天的,麻烦可就大了。
等侯团副和保安兵的影子彻底消失后,水二爷才把目光搁在仇家远脸上。他没想到,仇家远有这等本事。他还是头一次发现,平阳川仇家的二公子其实不简单,以前自己把他看得太小太不起眼了。
水二爷盯住仇家远发怔的时候,水英英的目光,也是一片迷蒙。这天的仇家远,给了水英英一种全新的感觉,这感觉在后来很久的日子里,都像紫藤萝一样爬在水英英心上,抓挠得水英英既新鲜又难受。
夜饭吃得闷而无味,一院人都处在惊魂不安中,生怕那些端枪的保安兵半路再杀回来。
这夜,侯团副和他的保安兵倒是没再杀回来,不过,水家大院,还是来了不该来的人。
东沟何家老二何树杨被副官仇家远带进屋子的时候,心是紧在一起的。完了,撞在这家伙手里,八成是没命了。
东沟何家老二何树杨是在执行一项任务时被保安团盯上的。两天前,在凉州师范读书的何树杨突然接到命令,要他火速赶往古浪,阻止那儿将要举行的一次秘密会议。传达命令的是他的上级,一个叫西北雄鹰的中年男人。雄鹰说,国共再次分裂,国民党新一轮的屠杀开始了,凉州城已有好几位革命同志失了踪,形势相当严峻。何树杨赶到古浪,古浪县地下党组织第二次秘密会议已经召开。这次会议重点是研究和分析古浪的革命形势,尽快发展骨干分子,深入到各大商户和财主家去,号召和动员他们为前线将士捐款捐物,特别是把家里藏的备的药材拿出来,紧急支援前线。由于会议组织者事前没得到凉州方面的通知,古浪县的地下党小组成员和新近发展的十多名骨干分子全来了。在通讯员老黄的带领下,何树杨朝会议地点赶去,刚拐过古浪桥,要往开会的人家走,就见凉州城宪兵队队长冯传五带着五六个爪牙,包围了那户掩在树丛中的人家。老黄一看形势不好,忙扔下肩上的货郎担,拉上何树杨就跑。等他们跑过古浪桥,躲在草丛里时,就见古浪县城的保安团全部出动了。黑压压一群端枪的人,严严实实将那座小院包围起来。
何树杨心想完了,古浪县的地下组织彻底暴露,兴许明天或是后天,这些同志将被带往凉州,或者就在古浪被秘密处死。何树杨心里燃烧着悲愤,也燃烧着怒火。这位才参加地下党组织不久的年轻学生,心里只是充满着对革命的神往,对现实的残酷和道路的曲折和艰难远还没有切身的体验,若不是老黄,怕是冲动和轻率早就将他出卖了。
两个人走出小树林时,老黄提议分开走,并且命令他迅速离开古浪,先到家里避几天,然后再到凉州城。谁知何树杨心里念着一位同学,是这位同学介绍他参加地下党组织的,他想怎么也得去他家里看看,如果同学真是遭了不测,他有义务替同学把家暂时先支撑起来。结果脚步刚到同学家住的巷子,保安团新上任的侯团副就发现了他。
侯团副原本不是保安团的,他是凉州师范学生食堂的票管员。两天前,他被姐夫带到古浪县城,跟县长孔杰玺打了个照面,等走出县府时,他便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团团副。侯团副当然认得何树杨,何树杨在师范搞的那些激进活动,他一场没落地全记下了。就在何树杨也认出侯团副的同时,巷道里突然过来一辆黄包车,没容分说就将何树杨拽进了车中。车子飞出巷道,往子兰山这边跑,侯团副叫了一声,带着六七个人追了过来。车内的何树杨还没看清拽他上车的是谁,又被丢进一辆马车。马车上拉着半车草,车夫丢过一个竹筐,命令何树杨钻进去。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来,竹筐里爬出来的何树杨一看,天已暗下来,夜幕像一层雾一样展开。何树杨辨不清自己所处的位置,也不知道救他的是谁。就听马车夫说,翻过前面那座山,就是青风峡。说完,马车夫一甩鞭子,吆喝着牲口走了。
何树杨庆幸躲过了一劫,借着朦胧的月色翻越山岭时,他心里,涌上一层怕。当初,受同学的鼓动加入这个组织,他是没想过怕的。他读过不少进步书籍,也听过一些进步人士的演讲,觉得他们描绘的那个世界太美了,充满了理想色彩。何树杨尽管生长在一个富裕而又充满了爱的家庭,但对这个世界,还是有自己的看法。他渴望那些穷苦人能尽快好起来,渴望那些念不起书的孩子能跟他一样走进学堂,当然,他心里更大的愿望,是让这个世界充满真爱。这是他在东沟就有的愿望,他甚至劝说过父亲,不要再跟来路那样的人家讨什么债了,讨得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可惜父亲听不进去,还把他臭骂一顿。“不要债,不要你吃狼粪啊——”
夜色冰凉,涌进何树杨心里的风,更是冰凉。他怎么也没想到,心中的理想实现起来会这么难,参加组织这才多长时间,见的,听的,还有今儿个遇的,咋都这么可怕!一想起白日里发生的事,身上由不得就打冷战。第二天接近黎明的时候,何树杨翻过山岭,眼前是苍苍茫茫逶迤不绝的青风峡,姊妹河咆哮着,怒号着,把一股子近似于不满和悲怆的声音发出来。一听到河声,一看见河谷,何树杨心里登时就有了劲,觉得刚才的怕很可笑,很滑稽,不就是参加个组织么,有什么可怕的。
何树杨心里二次涌出怕时,脚步已到了西沟口子。青风峡的东沟跟西沟虽然只有一条小山脉相隔,但要往沟外去,必先到西沟口。何树杨站到西沟口那棵光秃秃的老树下时,心情还是明朗的,跟太阳的颜色差不多,不,跟太阳映照的大地差不多。他有种得胜归来的感觉,内心里激荡着一股子河水般的激情,他甚至想,这次回去就跟爹好好谈谈,索性把自己参加革命组织的事说给他,争取他的支持。只要爹一支持,筹款筹药的事就好办多了。可这个想法刚冒了个头,还没容他细细想上一会,他就猛地发现,西沟口不像了,跟他半月前离开时迥乎两样。咋个不像,何树杨一时辨不清,但沟里,确实有股异常味儿。就在他纳闷间,忽然见西沟的斩穴人来路提着个铁锨,打沟口一座土崖下跑出来。何树杨刚想上前问一声来路,这沟里发生了什么,就见来路抡起铁锨,冲他直挥。何树杨一时不明白,心想来路这是咋了,正怔惑间,就见东沟那边突然又冒出好几个黑影儿,一看,竟是保安团!
何树杨放展双腿往沟垴跑时,侯团副的脚步已到了西沟桥。站在西沟桥,沟里的一切便尽收眼底,这座桥是何树杨的父亲、东沟大户何大鹍花三十石青稞修的,高,气派,站在桥上你想望哪儿就望哪儿。没想,侯团副一眼望见的,竟是追了一夜没追到的**分子何树杨。
如果不是地形熟,何树杨是逃不出侯团副手掌心的,当然,也与侯团副刚刚当上团副有关。事后,古浪县保安团团长姜黑子就骂:“格老子的,他跑得快,有你手里的枪子快”?侯团副这才大梦初醒,天呀,咋就不知道使唤枪呢,真是比猪还笨!
侯团副带着人在水家大院门口耍威风的时候,何树杨就藏在不远处。水家大院背靠着青石岭,院墙后面是一刀劈下来的青石崖,为防山上下来的雨水冲坏院墙,水二爷在院墙后面挖了两丈多深的一道沟壕,上面用青石盖起来。何树杨当时就藏在水沟里,原想要藏到第二天天明才出来,无奈半夜里肚子饿得咕咕叫,实在坚持不住,才探头探脑爬出来,瞅瞅漆黑一片的夜,断定青石岭进入了安全状态,才学猴子一样攀上树,跃到马厩顶上。没想,刚进了院,气还没喘匀,就让仇家远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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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深更半夜闯进来,想做什么!”
副官仇家远冷冷地盯住何树杨。
何树杨打了个哆嗦,仇家远他认得,自从何、仇两家跟青石岭水家对了亲,何、仇两家也就像亲戚一样走动起来。何树杨的父亲何大鹍跟平阳川仇家远的父亲仇达诚尤其投脾气,年头节下,两个人喧的机会比跟青石岭水二爷还多。何树杨跟仇家远,也在青石岭水家的大草滩上一起奔跑过,为讨三小姐水英英的好,两个还暗暗斗过心眼。可惜这都是以前的事了,自从仇家远去了西安,何树杨就没再见过他了。仇家远的一些事,都是从同学或老师嘴里听说的。何树杨知道,仇家远是货真价实的国民党,是西安城陆军长身边的红人,此人已在凉州境内活动了半年多,行踪极为神秘,落他手里,后果可想而知!
“你是何树杨吧?”见何树杨不说话,仇家远又问。
何树杨被动地点点头,心里,紧急思忖该怎么对付这个神秘的敌党分子。
“他们为什么抓你?”仇家远坐在椅子上,手里拿个打火机,啪一下打着,对着何树杨惊慌的脸一晃,扑一声又吹灭。他似乎已把早些年一起在大草滩上追逐打闹的情景忘了,声音陌生得很,好像他们从来就不认识。何树杨先是恨他这样,后来一想,人家现在是国民党高级情报人员,怎么可能跟他叙旧情呢?
“我往家走,他们突然就追了起来。”何树杨试探性地答。
仇家远居高临下地望住何树杨,目光在他脸上画了几个问号。对东沟何家这个亲戚,仇家远了如指掌,但他不急着揭穿他,鼻孔里哼出一声冷笑,道:“你还不想说实话,是不?”
“我说的就是实话。”这一次何树杨答得干脆。
“那好,等我把二爷叫起来,或者干脆把三小姐英英叫来,你跟他们说。”
“不——”一听这话,何树杨急了,用身子挡住往外走的仇家远。仇家远暗暗笑了一声,他知道何树杨怕水英英,更怕水二爷。
“那就乖乖的,把你参加的组织和干过的事说出来。”
仇家远说的虽然很轻松,何树杨听了,却是彻骨地沮丧。他已清楚,自己参加组织的事,还有奉命执行的任务,都已在仇家远的掌握之中。既然如此,索性就豁出来。何树杨一扬脖子,很有气概地说:“对,我就是共产党,你敢把我抓起来,送给保安团?!”
仇家远隐在黑夜里的表情似是动了动,但他没流露出来:“好啊,何树杨,你倒是有胆量!”
仇家远并没像何树杨惧怕的那样将他捆起来,交给水二爷。赶在天亮以前,仇家远将何树杨的情况问了个遍。问完斥完,他给了何树杨半个馍,何树杨实在是饿极了,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是盯在馍上的。副官仇家远望着他饥不择食的样,冷笑道:“如果不是念在你两天没吃一口五谷的份上,我这就把你交给侯团副!”等何树杨吃完,他突然说:“这次我放过你,不过,你得替我办件事,要是这事办砸了,我要你的命!”
何树杨起先还想拒绝,他是凉州城革命组织的骨干,岂能跟国民党刽子手同流合污?等仇家远把要说的事说完,他的主意就变了,很认真地冲仇家远点点头:“你放心,我一定会把这事办好!”
第二天早起,水家大女婿何树槐去上房跟老岳父请安,在后院门口遇见了副官仇家远。仇家远刚刚做完晨练,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衣,一条笔挺的西裤,显得十分精神和体面。相比之下,一年四季只知道低住头种庄稼的何家大少爷就显得狼狈和寒酸。仇家远叫住慌慌张张的何树槐:“大姐夫,请借一步说话。”
何树槐望着仇家远,心里好不纳闷。一个月前,县长孔杰玺带着仇家远去东沟,想借何家的院子晒药,还要何家让出三十亩山坡地种药。何树槐第一个反对,一个庄稼人,种哪门子药?再说了,地要是让出去,到时能不能收回,很难说。何树槐怕跟官府这些人打交道,对仇家远这种扛枪吃粮的人,更怕。有一阵县长孔杰玺点名让他做保长,说他年轻,又懂得规矩,上上下下的办起事儿来方便。你猜他咋说:“保长?与其干那活还不如多拾几泡粪,庄稼人不务弄庄稼,还能叫个庄稼人?”对平阳川二梅这个小叔子,何树槐就更是不屑,他曾跟大梅说:“等着吧,仇家迟早会让这个二杆子货败掉,可惜了仇家那些银子,白供他念书了。”
种药的事最后因他的竭力反对不了了之,没想,老岳父这边倒是爽快地答应了。答应不答应他不管,那是他水家的事,跟何家没关系。何树槐的印象里,岳父这个人除了生下三个好闺女,一辈子没再干过一件正经儿事,若不是大梅一心要来,非要亲自张罗着给宝儿成亲,他才不想上这个门哩。
心里尽管不乐意,脚步,还是跟着仇家远进了后院。
“大姐夫,我想请你看一样东西。”刚进门,仇家远就说。
“啥东西?”
“你往炕上看。”仇家远说着,掏出一支烟,点上,却不抽,只拿在手里,另一只手,把玩着他那只异常贵重的打火机。
何树槐刚把目光对过去,猛就叫了一声:“天呀,他人呢?快说,这东西哪来的!”
仇家远冷下脸:“大姐夫,你先别叫唤,这事,叫唤出去了对你家不大好。”
何树槐本来是没把仇家远当回事的,对这样一个整天挂着枪吆五喝六的人,他打心眼里瞧不起。不干正事的东西,这是他送给仇家远的一句话,包括自己的弟弟何树杨,他也常常拿这样的话来训斥。没想,这个早晨,他突然就对仇家远转变了态度。
“我说仇家亲戚,这东西……”
“你还是叫我副官的好,在这院里,我跟谁也不沾亲带故。”仇家远明显是在挖苦何树槐,何树槐哪还跟他计较,早被炕上那件衣裳弄乱了心,可怜巴巴地望住仇家远,乞求他快把答案说出来。仇家远不慌不忙,两道子眉冷冷的,目光,近乎藏了刀一般,看得何家老成持重的何树槐连打几个冷战。
炕上放的,的确是老二何树杨的贴身衣服,一件缀了记心的汗衫。如果换成别的,何树槐兴许能看走眼,这汗衫,何树槐却是绝对不可能看走眼的!
他脑子里猛就想起一件事。
一个多月前,凉州城读书的老二回到家,神神秘秘地跟他说:“哥,你猜我参加了什么?”
“参加了啥,你一个学生娃,能参加个啥?”何树槐当时没在意,他不跟弟弟像,弟弟是喝过墨水的人,说话做事都有念书人的派。他是个地地道道的庄稼人,除了一年二十四节气,别的,他不操心,也懒得操心。
“你猜么,这事你应该知道。”
“我猜个啥,有猜的工夫,还不如把东洼那块水地的埂子给?了。”说着,真就提上铁锨去?埂子。弟弟何树杨一把拉住他,瞅瞅四下无人,兴奋地说:“哥,我参加组织了。”
“组织?”何树槐一脸纳闷,不明白组织这两个字咋解。
“咳,我说你思想落后么”。何树杨的热情消解一半,不过转而又兴奋起来:“哥,我要是说了,不会吓坏你吧?”
不说这句还好,一说,何树槐腾地撂了铁锨,两眼直直地瞪住小他多岁的弟弟:“树杨,你不会入了青红帮吧?”
青红帮是最近才在凉州城兴起的一个帮会,听说烧杀掠抢,无恶不作。
“哥!”何树槐气急败坏地叹了一声,一听哥哥将他跟那个下三烂帮会扯一起,顿觉心头黑暗起来。自己的亲哥哥觉悟尚且如此,还怎么指望别人支持他,支持这个组织?
何树杨在激动和犹豫中将自己加入共产党的事说给哥哥时,哥哥树槐脸上僵闷了一阵,很快,他跳起来,抡起拳头:“我打死你,你个让人操不尽心的,惹的事还不够啊——”
一顿乱拳后,何树槐瘫在地上,任凭弟弟树杨咋解释,就是起不来。这可是件比天还大的事儿,尽管何树槐终年窝在山沟沟里,但,这不等于他被这个世界彻底甩开,沟里沟外很多新鲜事,还是通过各种渠道飞进他的耳朵,尤其“共产党”三个字,更是令他……
不行,我不能这么躺着,这事要是传到爹耳朵里,还不把他吓死?何树槐打地上翻起来,惶惶就往家赶。进了院,看见大梅正端着一簸箕碎粮食,去喂鸡,腾腾腾撵过去,一把拽了大梅,往自个屋里走。大梅惊讶地叫:“?埂子你不?,跑来拽我做啥?”
“?,?,?你个头。天都塌了,还??!”说着,已将大梅拽屋里,呼地关了门,涨红着脸道:“不得了了呀,大梅,塌了,天真的塌了,快,快替我想个办法。”
“没头没脑地你说啥,成心把人往死里吓!”大梅一把拨拉过男人,要往外走。树槐用力拉住她:“大梅,树杨,树杨他入了那个党!”
“啥子?!”
那一天一夜,两口子没有容易熬过来,商量来商量去,这事死活不能跟爹说,劝老二老二又不听,还骂他们顽固,无知,落后到头了。气得树槐直想搧一顿树杨。最后,还是大梅想出个主意,大梅说,树杨一定是让邪物附了身,赶紧找孙二家的,给树杨禳眼。
炕上放的这件汗衫,就是孙二家的一番禳眼后才有的,新汗衫做好后拿沟里老树上挂了一夜,沾上天地的灵气,还有树的精气,会让迷路的人时刻找到方向。再就是,在胳窝底下缀上一个红记心,把他的心拴到老树上,这样,迷途的人就走不远了。这法儿孙二家的曾给不少人试过,灵。孙二家的再三安顿,汗衫一定要贴身穿,而且要穿够七七四十九天,才能脱。
这阵,汗衫却摆在眼面前,树槐猛就想,老二是不是——
副官仇家远看够了何树槐景致,这才慢吞吞说:“本来这事我也不想跟你说,但,怎么你也是水家大姑爷。不说,显得我不够意思。这事你也别张扬,你家老二眼下还没啥危险,但往后,很难说。这么着吧,你带上我这封信,快快去趟古浪县城,把它交给孔县长。”
“孔县长?”
“你就甭多问了,想救你家老二,就按我说的去做。”
何树槐疑惑了片刻,不敢再犹豫,拿了信就往外走。出门的时候,听见大梅的声音响在院里,大梅唤他去马厩看看,说是英英的枣红马不吃草了。何树槐哪还有这心思,心里忿忿道,死了管我屁事,马重要还是我家老二重要!
14
何树槐赶到古浪县城,县长孔杰玺不在,说是去了省城。省城的赵总督找几个县的县长紧急商议事儿。何树槐在一家小车马店住下,他必须等到孔县长,这是仇家远再三交待过的。这中间,何树槐就听说县城抓共产党的事,哟嘿嘿,风声传得那个紧,可吓死个人哩。听一起住的人说,县城已开了杀戒,上头发了话,对可疑分子,用不着请示,就地正法。县城这两天,天天有人被那个掉!何树槐吓得,赶忙到街上买了香,在小店里烧香磕头,心里祈祷着,千万别把他家树杨也给杀了啊。
见着孔县长是在第三天后晌,见面的地点是古浪桥头一片树荫下。县长孔杰玺看完副官仇家远的信,脸色瞬间暗下来,半天,他说:“想不到你家老二也搅和了进去,这事,麻缠大着哩。”
何树槐急得要哭,这孔县长虽是熟人,可上次县上征粮,他替父亲拒绝过他,种药那档子事,他也出过难题。如今老二犯在人家手里,由不得他不急。“孔县长,你可要想个法子,救救我家树杨,他年少无知,定是上了别人当。”
孔杰玺一听,哭笑不得,却又不好表示出来,只道:“你也不必乱急,事情嘛,总还是有商量的余地,不过……”
“不过啥?”
县长孔杰玺诡秘地眨了下眼睛,道:“这么着吧,你再住一天,等我仔细打听一下,明儿一早给你个准信。”
那个夜晚,何树槐住在车马店里,一夜未眠,脑子里老是保安团拿枪毙人的镜头。同时他也后悔,没把老二树杨的事放心上。树杨去凉州城念书,是有些变化,这变化,他应该能注意到的,可惜他让一沟的庄稼绊住了,没把树杨及时打邪路上拉回。何树槐悔啊——
第二日,大清早,县长孔杰玺的信使敲响了门,何树槐惊问:“孔县长咋没来?”信使怒他一眼,道:“这种地儿,县长能来?”说着,交给他一封信,要他火速离开古浪县城,按信上交待的办。
何树槐没敢在路上停留,一路奔到家,才打开信,眼就直了,当下,火冒三丈,跳了起来:“妈妈个日,原还把他当个人哩,没想……”骂到一半,突然噤了声,再仔细往下看信,看着看着,他就哑巴了。
信是直接写给父亲何大鹍的,孔杰玺以古浪县长的名义,要何大鹍紧急筹措粮二十石,牛五头,羊二十只,说惟有如此,才可以保树杨平安无事。否则,他也没有办法。
父亲何大鹍看完信,厉声高叫起来:“姓孔的,你太贪了!”叫完,一把抓过长子树槐:“说,那狼吃的干了啥事?!”
何树槐再也不敢隐瞒,将弟弟参加共产党的事如实道给了父亲。何大鹍听完,登时愣了眼,重叹一声,倒在了炕上。
他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事实上,老二何树杨的所作所为,并没有瞒过父亲。何大鹍是从老二树杨近阵子的神乎劲儿上看出蛛丝马迹的,不过,他一直没细问,他相信自个的儿子还不至于糊涂到那份上,没想……
何大鹍一反常态,当下便让老大何树槐按孔杰玺的要求去办,并说:“你再额外给我备些大洋,五斤烟土,我有用。”何树槐颇感意外,父亲一向是个对官府不理不睬的人,这一点跟老丈人恰恰相反,怎么会?见他犹疑,何大鹍一脸郑重地说:“娃,这回不跟往常,就怕花了这些银两,还未必能把你兄弟救回来。”何树槐见爹心事愁重的样子,这才相信事情远非他想的那么简单,闷住声,一言不发地操办去了。
何大鹍带着银两和大烟赶到古浪县城时,正赶上城外马家沿枪杀乱党。据说,乱党是保安团和县城的宪兵队抓获的,因为形势紧,来不及审,就地枪决。马家沿被前来看热闹的人围个水泄不通,何大鹍骑在马上,朝里巴望了一眼,心就打嗓子眼跳了出来。“快走,赶紧找白会长!”他冲牵马的管家钟田说。钟田一看这阵势,早吓得面无血色,牵马往人少处走时,两条瘦腿儿直打软儿。
白会长在自己家里接见了财主何大鹍,两人算是熟悉,这些年也没少打交道。白会长快人快语:“何东家,你来得正好,我正要找你哩。”
“哎唷唷,会长大人,快帮帮我吧,我都急死了。”何大鹍的声音像是在哭。
“何东家,事儿我也是刚刚听说,令公子参加乱党,实在是罪不能赦,不过……”
“我的大会长,你就甭吓唬我了,银两和粮食我都带来了,求你快快想个法子,把犬子给救出来啊。”说着话,何大鹍快快将烟土放到琴桌上。白会长看了眼烟土,知道何大鹍这次是真心来求他,心里转念了片刻,道:“何东家,按说,这事我义不容辞,可眼下风声紧,再说令公子犯的,是掉脑袋的事,一时半会,我也拿不出办法。这么着吧,你先把粮和银两交到商会,容我想个法子,看怎么才能把令公子救出来。”
“这……”
何大鹍脸上露出了难,紧跟着涌出一层不满。路上他就想好,不见兔子不撒鹰。但……
“怎么,你信不过我姓白的?”
“哪敢,哪敢,白会长,兄弟可是实心实意求你的呀。”
“何东家,闲话就不说了,事情有多急,你比我更清楚。我刚刚接到消息,凉州城的宪兵队马上要来古浪抓人,说是乱党的重要分子逃脱了。”说到这儿,白会长故意将话停下。再看何大鹍的脸色,就不只是吓了。
尽管白会长最终也没给何大鹍保证什么,何大鹍还是如数将县长孔杰玺提出的银两和粮食交到了商会手上。接下来,何大鹍便如坐针毡,候在古浪刘家客栈,等县长孔杰玺这边的消息。
几乎同时,县长孔杰玺和商会白会长却在秘密运筹着一件事儿。自从副官仇家远来到古浪,收购中药材的事便成了商会的中心工作。好在白会长为人不错,在古浪商人间说话还很有分量,中药材的收购也没费太大劲。但在几天前,县长孔杰玺突然接到一条密令,要他务必在月底前紧急筹措一笔资金,交到凉州城一个叫骆驼的商人手里。至于拿这钱做什么,对方没说,县长孔杰玺也不便多问,只能按对方说的去做。可眼下筹措资金哪有那么容易,古浪本就一个小县城,商户本来就少,加上为副官仇家远购药,已让商户们掏了不少腰包,各乡各沟的财主又视财如命,很少有人主动拿钱出来。正在焦急中,突然收到副官仇家远托何树槐送来的信,如此这般,让何家拿出一大笔银两来,为国民军购药。县长孔杰玺当下就拿定主意,先把这笔钱挪过去,应了那边的急,事后再想办法,替东沟何家补上。两人一合计,白会长也是这个意思。眼下四处用药,小小的古浪,就是天天长银子也来不及啊——白会长也是一片感慨。
所以,一等何大鹍上门,白会长立即通知手下,暗中跟凉州城的骆驼联系。县长孔杰玺这边,忙着派人打听何家二公子的下落,拿了人家的钱,多少也得跟人家说句实话。但是直到现在,他还不知道何家二公子是不是真的出了事,不出事人又在哪里?
副官仇家远将消息封锁得牢牢的,就是他跟白会长,也不肯多透露半句。
“白兄,仇副官这边,到底卖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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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卖什么药啊?”两人各自奔波一番,又回到商会的一间秘密处所里,县长孔杰玺忧心忡忡地问。
白会长轻叹一声:“孔兄,眼下真真假假,弄得你我都摸不清方向,看来形势真是不容乐观啊。”
“你说,国共真的要撕破脸?”默了半天,白会长又问。
县长孔杰玺摇头,几天前他从省城回来,带着一肚子纳闷,将省城赵总督开紧急会的事说了。白会长听完,久长地不做声,看得出,他的疑惑比县长孔杰玺还重。这两人,心里原本是没装什么党派的,尽管眼下都是国民**的人,但两个人都认准一条道,不管姓共姓国,只要是打日本人,就是一家人。看来,形势逼迫着他们改变看法,甚至做出某种选择。
“白兄,假设有一天非要你我做出抉择,你说,我们该听谁的?”县长孔杰玺想了半天,还是把话摔给白会长。白会长喝了口茶:“孔兄,你是县长,当然别无选择,不过,眼下这么下去,我怕……”
“怕什么?”
“他们如此草菅人命,我怕天理不容呀——”
白会长说着将白日里马家沿枪杀乱党的场景再次描述了一番,那场景真是残酷极了,也可怕极了。县长孔杰玺当然知道枪杀乱党的事,他曾竭力阻止过,可眼下他这个县长,说话已不那么好使,宪兵队和保安团名义上是要听他的,但他们做事从来不跟他打招呼,他们各自都有主呀。身为一县之长,却不能阻止这种不人道的事在自己的县内发生,孔杰玺真是觉得愧对“县长”两个字。
两人谈喧半天,终也没谈喧出个所以然,特别是何去何从的问题上,两人一时半会都拿不定主意。不过,这次交谈,让他们的心更为沉重,对时势,也越发不安。尤其县长孔杰玺,如果上面真要按赵总督说的那样办,他这个县长,还当得下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