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队长像看小孩子一样看着他,“如果非得那么说的话……你可以认为是的,我们能。”
赫曼狐疑地接受了他的说法,因为在他的观察中,他们的态度同常人为了利益的奋斗有相当的不同,他们那种帮助他人的热忱几乎是宗教式的,包括他们的言语也是。赫曼听那些老师和生产队伍的老手说,若不是术师将他智慧的光芒带到人间,他们也不过是这样蒙昧的人罢了,因此看见这些来到联盟的新人就像看见当初的自己——赫曼禁止自己去思考这种信仰,转而更加努力,很快就通过考试获得了进入工业城的资格。
虽然只是冬季的短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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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短学期,对他仍然是重要一步。然后他再接再厉,顺利升入下一学期,在春季期开始前,他们找到了他,温和地问他:“你还在给家里写信吗?”
赫曼口干舌燥,心跳如擂鼓。
所幸他们没有让他惊慌得太久,“你可以继续写下去,这不要紧。不过……”
他们说他既然已经有了在联盟生活的基础,可以把信写得更长一点。并且除了写信,他还可以选择另一种方式,让他的家族乃至奥比斯的整个统治阶层更多地了解联盟。
“把你的见闻和感受写成文字,我们会把它印在报纸上。他们都会看到的。”
那一天的谈话回来后,一整个晚上,赫曼握笔的手都在发抖。
报纸……他当然知道报纸是什么!它在工业城随处可见!
常见,然而绝非平凡。对赫曼来说,他所了解的报纸不仅仅是一份集合了文字和图画的出版物,一个“信息的载体”,它更是工业联盟这个异形文明伸进人们思想的触须,将人们的灵魂照它需要的样子重新塑造,即使它的大多数内容看起来是相当无害的。
在离开奥比斯之前,赫曼接受了王国最聪明的人的教导,他们灌输给他洞查人心的智慧,使他能够看破虚妄,无论目睹什么样的光怪陆离都坚守本心,不受异端邪说侵袭。所以,即使赫曼把做间谍的事业干得相当失败,他的意志依旧顽强,不像那些愚痴之人,蒙受一点恩惠就盲目崇拜,将过去的一切都抛弃。虽然从生产队来到工业城后,他也曾为这座城市震撼,既为这座城市本身的宏伟梦幻,也为秩序井然地生活在此地的诸色人等——他从未见过这样多的种族能在一个地方平等共处,并齐心协力去完成一项事业。这座威严又美丽的城市向他呈现了许多在奥比斯难以想象的气象,但她诸多的不可思议中,最令他动摇,又最令他困扰的,还是联盟的学校。
“知识是高贵者的花园”,总是被身份和财富的高墙环绕,在生产队时,赫曼还能安慰自己扫盲教育最终不过是为了更多地获取奴隶的产出,但当他直面那座从稚子到老妪都平等授予知识的庞大建筑时,他灵魂深处的顽固壁垒动摇了。
任何创建了这座学校的人都是伟大的。承认那位术师大人及其追随者的强大非常容易,但是要赫曼承认那些侵略了自己国家的人拥有比他们更高的道德,对他来说不啻于对国家和家族的背叛,这是他绝不退让的底限,他可以不惜性命去守护。但不知联盟人是否有窥视人心的异能,赫曼这份誓血的决心同样没有一点表现的机会,他们要赫曼为报纸写作,却并不是要他用文字表示对他们的臣服。
他们既不要他的忏悔,也不要他的歌颂,他们只要他的“真实”。
他在这里看到了什么,经历了什么,有什么感受?他在这里生活了好多个月,觉得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他在劳动和学习中见到了这么多联盟改造人和自然的工作,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他又为什么认为这是对的,那是错的?他什么都可以写,像写日记那样写,像写信那样写,也可以像写书那样写,他还可以像代表他的国家那样写。
赫曼几乎窒息——
——天啦!代表他的国家!
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小小的,奥比斯某个不十分紧要家族的平凡次子而已啊!联盟人登陆奥比斯之前,他人生最高远的理想,也不过是用一生去完成一本见闻录,能够在家族传承两百年,有几百人读过,在他活着的时候或者死后,某些法师或者学者撰写著作时会引用他的一两条记述而已,他怎么敢望妄想这个孱弱无知的自己能代表国王和所有的贵族去评述联盟人呢?赫曼羞怯了,退缩了。
但是他没有拒绝。
他不承认自己受联盟影响,不知不觉有了转变,可是——可是,如果放下那点精心维护的仇恨去想一想,哪怕只作为赫曼这样一个单纯的个人的身份,能让自己的文字没有阻碍地出现在这世界的第一份印刷刊物上,而这份刊物每一期至少要制作一万份,被数量比这至少多两倍的人反复阅读,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留名历史的方式吗?在和平的契约签订后,《学习报》已经进入了奥比斯,他可能不再是一个家族里的异类,他的言语和思想能够进入数以万计的头脑,并在那些被联盟人控制的领域投下自己的影子。一想到这一点,赫曼的内心就被激昂奋进的情绪充斥,但谨慎犹疑的本能又在拉扯着他的手脚,终于在得知联盟人也向其他奥比斯的新移民约稿时,他放下了最后的矜持。
赫曼光荣地成为了一名《学习报》的特约作者。
他一共在五期报纸上发表了五篇文章,每一次的写作都十分艰辛——大量地阅读(联盟人几乎完全复制了奥比斯的国家图书馆),惶恐地选题,辛勤地写作,忍着羞耻心讨教,一次又一次修改,连吃饭都心不在焉,夜夜辗转反侧,最终忐忑不安地捧出成品。他努力让自己显得像一个有学识的人,既是有品格的贵族,又是有理性的信徒,想让联盟人看到奥比斯人既不愚昧,也不狭隘,他们有自己的对世界的认识,他们生活在对他们来说最稳定的秩序之中。
他的这些奋斗也确实是有成效的,作为《学习报》第一个非联盟立场的作者,赫曼那些为奥比斯辩护,评议开拓支队的文章确实在城市中引起了一些波澜,每当他在路上听到有人在谈论他的文章时,脚步总是如逃亡般带着他离去,只有拉长的耳朵努力留在原地。即使在发表之前他已经得到了一些很宝贵的认可,对发表之后的质疑也做过反复的准备,但当非议和质疑纷至沓来时,他仍不止一次地懊悔自己的轻佻狂妄招来了这样多的烦恼,这个年轻人一生从未承受过这样大的压力,当他面对堆满桌面的来自他方的信件,其中不知道有多少驳斥和挑剔时,心情之紧张远远超过当初他从伯爵手中接受那份使命。
不过他每次懊悔都不会太久,因为他实在没有那么多的时间,首先他还得学习,一些实践他可以不必参与,日常学业却不能打一点折扣;其次,他得回信。不必全部回复,但哪怕只去反驳三四人的观点,也足够占据赫曼的大部分空闲了,何况那些被他反驳的人还会继续写信来同他辩论,有些信件第二天就能送到他的面前,毕竟工业城的交通很便捷,有些因为寄信人身处别的正在建设的城市,来得慢很多,但语气更严肃,内容更有条理,并伴有许多充满说服力的实例;其次,《学习报》三日一期,最少三期日程内他要交出下一篇文章。在提笔前,赫曼觉得心中有无数话语要像泉水一样喷涌,在落纸后,他又总是感到穷人搜刮锅底一样的窘迫,最初那些豪迈的理想得不到足够的信心滋养,越来越萎缩,已经在精神的角落奄奄一息,而每当赫曼脑力贫瘠,那些信件,那些同样刊载在报纸上的“异端邪说”就会对他的心灵趁虚而入。
他想要固守的那些观念在宗教和王权共同统治的旧世界里是能够自圆其说的,但在术师为人们打开的这个新世界里,几乎没有一条能让人心悦诚服地接受。在精神上,这里的人们既不承认自己生负罪孽,否认有一个全然超脱的全能存在(“术师说他认为没有,那就是没有”),也不接受任何的血脉学说,他们嘲讽国王最重要的器官不是大脑而是“那根能立起来就行的玩意儿”;在物质上,在工业城和工业联盟这样动力澎湃的庞然大物面前,所有“不合常理”“不是正途”“不可长久”的论述都是虚弱的自我欺瞒。因为他写作的需要,联盟人给赫曼提供了一些书本和课堂上没有的数据,并允许他亲身去验证某些资料的真实。赫曼可以不相信联盟人的话语,却不能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许多事物常因未知而可怕,工业联盟却让人越了解越觉得可怕。
这样多的粮食,和这样多的钢铁……哪一个普通人站在那群山般的仓库前不会颤抖呢?倘若不是理智仍存,赫曼简直要质问那带他来到这里的联盟人,他们如果不是想征服世界,为何要积累这样丧心病狂的力量?并且这力量还在无止境地增长!
因而他的文章越写越畏怯,越写越艰难。无论落在纸上的统治模型如何完美,思想只有通过物质的杠杆才能撬动世界,哪怕赫曼还能够反击联盟人明明是用“术师”取代了正信,却认为人的灵魂不需要非凡力量的支撑是自欺欺人,但他也不能够再说服自己,相信一个用“正确”方式治理的国家在任何一个地方能胜过如今的工业联盟。这种矛盾越来越多地体现在他的文字中,他的笔友感觉到了,更热情地在信中劝他放下成见,拥抱真理;奥比斯那些支持他的贵族也同样感觉到了,他们对他的不堪造就十分恼火,甚至派人去开拓支队的营地,通过无线电通讯将赫曼传过去无情斥责了一顿。再然后,他们告诉赫曼不必再写了,要他将“正信人”这个名字交给奥比斯真正有智慧的人,由他们来同联盟人战斗。
赫曼羞愧不已,但千斤重担被人接过,他又觉得轻松。然后他看着“真正的奥比斯人”一边抵抗工业联盟的经济和领土侵略,一边对抗他们的思想腐蚀,就像看着手握□□的骑士对抗钢铁机械。
……如果我能去新玛希城,也许能得到一些问题的解答,和暂时的解脱。
赫曼想。
然后联盟人又问他:“你觉得做一个记录者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