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居正

第二十一回 扇子厅扶乩问神意 总督府设宴斩狂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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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州城里的郑师公,以扶乩著名。这一日傍晚他被邵大侠的管家——那个麻脸矮矬子请到府中扇厅。邵大侠早就坐在那里等候,郑师公一坐下就问:

“邵员外,听说你要请乩?”

“正是,请郑师公尽快布置。”

郑师公一面吩咐随他来的两个丫角童子摆好乩盘,悬好一支签笔,一面问道:

“不知邵员外为何事请乩?”

“莫问何事,你尽管请神降笔就是。”

见邵大侠一脸峻肃之色,郑师公再不敢多问,而是麻利地布置好法事,取下腰间的小铜锣“嘡”地敲了一声,旋即口中振振有词念起咒语来,两个乩童更不说话,稳稳地扶了乩盘,顷刻间,便见那支悬着的签笔宛若被人握住,在纸上缓缓蠕动,大约一炷香的工夫,乩盘上留下一首诗:

搔首秦淮泪满笺,

衔悲伏腊别残年。

南城鼓角邀谁听,

北地胭脂恨我传。

天不怜才湘水曲,

梦犹磨剑蒋山寒。

布衣此去长亭远,

何处松楸起暮烟。

占完乩,郑师公停了咒语,从乩盘上取下这首诗,看过一遍后,才忐忑不安地递给了邵大侠。

从扶乩开始,邵大侠就一直目不转睛地盯着乩盘,他早从那“附神”的笔下读到这首诗。

“邵员外,怎地出了这样的诗?”郑师公惊慌失措。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

郑师公避开邵大侠锥子样的目光,搓着手不安地说:“这诗中有不祥之兆。”

“知道了。”

邵大侠吩咐管家封出十两纹银给了郑师公。得了如此丰厚的馈赠,郑师公心下感激,又献殷勤说道:

“要不,再请神降笔一次?”

“神已见示,何必再请,郑师公,你请回吧。”

送走郑师公,邵大侠问麻脸:“现在外头的情形如何?”

“还是有不少形迹可疑的人在门前转悠。”

“是啊,‘布衣此去长亭远,何处松楸起暮烟’,看来难逃此劫了。”邵大侠自言自语,陷入了沉思。

却说两天前,武清伯府上管家钱生亮差人马不停蹄从北京送来急信,把戚继光拿着破棉衣至御前告状的事一五一十告诉了他。并言武清伯在冯保授意下已把责任推到了他的身上,皇上震怒,已下旨缉拿重办。作为武清伯的管家,钱生亮本不该人在曹营心在汉向着邵大侠,皆因他平常得邵大侠的好处太多,又钦慕邵大侠的为人,这才冒了天大的风险送出这封信来。邵大侠拿到这封信后,本该立即出逃,凭着他在江湖上的能力和影响,他可以消失得无影无踪。官府鹰犬的鼻子再灵,也无法找到他的行迹。但他历来是一个争强好胜的人,以他的脾性,是宁可轰轰烈烈地死,也不愿无声无息地活着。接钱生亮信不过一天时间,他就发觉门口已出现了官府的密探。这时候,只要他下决心,就仍有机会走脱,但他想知道天意,于是让管家请来郑师公扶乩。

现在,他拿着这八句乩诗,逐字逐句地分析参悟。看到“北地胭脂恨我传”一句,他暗自思忖:这北地胭脂大概指的是玉娘,若是她肯向张居正求情,或许自己就有一线生机,但立刻他又否认了这个想法,因诗中用了一个“恨”字。也许,他当年把玉娘带到北京就是一个过错。张居正爱她,乃因为她是天生尤物。张居正害怕高拱东山再起,必欲剪除其党羽,此情之下,对他邵大侠岂不是除之而后快?关于棉衣之事,他更是有冤难辩。这二十万套棉衣,武清伯李伟一个子儿也没花。他从胡自皋那里弄出一批盐引,赚出二十万两银子后,除分给胡自皋十万两外,又从余下的十万两中,拿出三万两银子为柳湘兰在小秦淮旁边购置了一处河房。平常招待胡自皋花天酒地,也花去不下两万两银子,剩下的五万两银子用来制作二十万套棉衣肯定不够,于是只好买下一批被水渍过的梭子布,以劣充优。这批棉衣发往北京以后,他就一直心里不踏实。但转而一想,这是白送给武清伯的礼物,顿时又心下释然。却万万没有想到,正是这一批劣质棉衣,会给他带来杀身之祸。

正当邵大侠心下凄凉思考对策的时候,扇厅里又进来一个人,踱到他跟前,沙哑地喊了一声:

“老爷!”

邵大侠一看,见是那个老驼背——他是邵大侠仆役中年纪最大的,大约有六十多岁,便问:

“你有何事?”

“小的听说老爷有了麻烦。”

“你怎么知道?”

“从你的脸色。”

“是啊,”邵大侠叹一口气,却尽量表现得轻松随便,笑道,“我成了皇上的钦犯。”

“那你还不快逃!”

“往哪儿逃?”邵大侠伸头看了看窗外的小秦淮,只见他的私家码头前正停着一艘游船,他指了指那船,对老驼背说,“你看看,前后门都是官府的捕快。”

“老爷只要肯走,甭说这几个捕快,再来多一点,小的也能对付。”

“你?”

“对,我。”老驼背费劲地扬起脑袋,盯着主人说,“小的略通拳术。”

老驼背说罢,顺手拿起高脚几案上的一只铜灯台,两手一拍,那只铜灯台顿时扭曲变形,邵大侠见此大惊。他记得数年前的一个寒冬,他去高旻寺敬香回来,看到一个佝偻老人卧在桥洞底下都快冻僵了,便吩咐手下将这老人抬回家救治,随后又收留了这位老人,他就是眼前这位老驼背。同老驼背一样,邵大侠府上的那些丑仆,多半因有残疾而成为无家可归的流浪人,是他一一收留了他们。尽管亲友对这些人看不顺眼,他对他们却一直很好。在他的印象中,老驼背做事勤勉,但人很木讷,却是没有想到,他竟是身怀绝技的武林高手。不由得赞叹道:

“真是人不可貌相,没想到老郭你还有此手段,这么多年,你却一点痕迹都不露。”

老驼背无心说闲话,只催促道:“老爷,事不宜迟,咱们快走吧。”他的话音刚落,只听得门外传来一片嚷声:

“老爷,走吧!”

邵大侠走到门口一看,见阖府几十号仆人都聚齐在门外的草坪上,参参差差跪了一片。他的眼睛立刻湿润了,他朝大家抱拳一揖,言道:

“多谢你们的美意,但邵某不是苟且偷生之人,我既作下孽来,理当承担责任。”

“老爷,你何罪之有?”麻脸管家愤愤不平地质问。

“有,”邵大侠沉痛答道,“因为穿了咱邵某制作的劣质棉衣,那些无辜的兵士们冻死在长城上,这罪过还不大吗?老、不,再不能叫你老郭了,郭大爹。”

“小的在。”老驼背上前一步。

“这里是五千两银票。明天,你将它平分给城中八大寺庙,知会那些方丈,让他们尽心尽力,各做一场法事,超度那些冻死的兵士。”

“小的遵命。”

老驼背庄重地接过银票,小心翼翼把它藏好,邵大侠又喊过麻脸管家,对他吩咐道:

“我去后,你把我的家产一分两半,一半用来抚养孤儿寡母,一半作为你们仆役的川资。你们都跟了我多年,没沾什么光,邵某只能在此说一声对不起了。”

当邵大侠再次抱拳长揖时,众仆役已是一个个泣不成声。安排了后事,邵大侠反而心中畅快了许多,他高呼一句:“摆酒!”今夜里,他要与家人仆役一醉方休。

少顷,膳厅里摆下了几桌筵席,邵府里的人上至夫人公子、下至门子厨役,无分贵贱都一齐入席,酒过三盏。邵大侠问老驼背:

“郭老爹,会舞剑否?”

“略知一二。”

“那好,咱们乘着酒性儿对舞如何?”

“小的奉陪。”

言罢就有人送上两柄鱼肠剑来,邵大侠与老驼背各取一把,联袂走进扇厅,只见两道剑光一闪,两人腾挪起势。

随着两人的生风剑舞,邵大侠的夫人亲自操琴,一班明眸皓齿的侍女齐声唱道:

今夕何夕兮,雪满关山,

今夕何夕兮,剑光闪闪。

汉宫柳,无须怨,

垓下歌,何足叹!

胸中喷出英雄气,

直欲拍马斩楼兰。

好男儿,志难伸,

别故园,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别离,

悲莫悲兮眼欲穿……

一班娇娃的吴侬软语,唱这等壮怀激烈的慷慨悲歌,虽不能豪迈,却更能让人体会到什么叫肝肠寸断。就在剑舞歌声酒香泪水的交汇之中,忽听得院子里突然响起嚣嚣杂杂的脚步声,邵大侠举目看时,邵府里里外外已是一片灯光火把。他知道捉拿他的人到了,顿时掷了剑,操起一大觥酒一扬脖子喝干。

当夜,邵大侠并没有被关进扬州府大牢,而是被送往漕运总督衙门的刑捕房羁押。这皆因南京刑部前来督办此案的右侍郎史大人,虑着邵大侠在扬州神通广大朋友众多,怕有闪失,故有此动议。漕运管着一条自杭州至北京通州的大运河,沿途治安惩治盗贼加之纠举违法官兵,一年有多少刑事发生?因此,漕运总督衙门的刑捕房比之扬州府大牢还要森严。加之总督大人王篆又当过北京五城兵马司的堂官,问谳断狱很有一套,把邵大侠放在他那里羁押,谅不至出什么差错。

不知是慑于邵大侠的威名还是因为他曾是王篆的座上宾,刑捕房的狱卒倒也没怎么为难他。收监不久,邵大侠敛了心思,正欲上床歇息,忽听得甬道上又有踢踢踏踏的脚步声传来,接着见到一群狱卒将一个人推进对面一间牢房,然后咣当落锁。狱卒们尽行退去,被关进去的那个人踢着门大声嚷道:

“这是什么鬼地方,你们欺侮本官,回来!”

“本官,哼,啄木官。”狱卒丢下一句话,哄笑而去。

邵大侠一听说话的声音像是胡自皋,不禁心下一惊,当即跑到铁栅栏前,朝对面房子喊道:

“喂,可是胡大人?”

关在对面的正是胡自皋,他滥批盐引大肆收受贿赂的事早就在监控之中,户部尚书王国光秉承张居正的密谕,在两淮盐运司衙门安排了不少眼线。他与邵大侠勾搭牟取不义之财的事,都被这些眼线暗中收集了确凿证据。所以,此次趁小皇上批旨严查“棉衣事件”捉拿邵大侠之机,张居正毅然决定连胡自皋一体擒拿。

再说胡自皋听得有人喊他,忙跑到栅栏跟前朝对面牢房张望,灯火昏昏,他依稀看见邵大侠粗壮的身影,禁不住好奇地问:

“你是邵员外?”

“正是。”邵大侠又问,“胡大人怎么也到了这里?”

“你问我,我正要问你呢?”胡自皋垮着脸,没好气地说,“你说,你为何事被抓来?”

“为那二十万套棉衣。”邵大侠平静地回答。

“可不是,”胡自皋尖着嗓子叫起来,“从认识你的第一天起,我就觉得你是个丧门星。”

邵大侠认定胡自皋被抓是受自己牵连,因此心里头充满深深的自责,尽管胡自皋辱骂,他仍耐着性子道歉道:

“邵某连累你遭此牢狱之灾,心中已是惶恐万分,还望胡大人见谅些个。”

“见谅,哼,如果我的前程因此受到影响,我和你就没完。”

邵大侠嗤然一笑:“胡大人既如此说,那你我之间的梁子,算是结定了。”

“为何?”

“你的前程,恐怕是彻底没有了。”

“扯蛋!”胡自皋一跺脚,愤然回道,“你不要小瞧了我胡自皋,我和你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就因为你披了这一身官皮,而我仅只是一介布衣?”

“非也,”胡自皋得意地一笑,“你是钦犯,劣质棉衣是你做的,与我何干?”

邵大侠讥道:“既然与你不相干,你为何还要责怪邵某连累了你呢?”

“因为,因为……”

“因为制棉衣的银子,是从你那儿赚到的,因为你怕我邵某贪污你的人情,棉衣漕运到京时,你还派了一名亲信师爷随从,一起与武清伯见面,是不是?”

邵大侠一番奚落,刺得胡自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拿眼横着邵大侠,悻悻说道:

“我会给皇上写本子辩冤,这劣质棉衣与我胡自皋没半点干系。”

“如果胡大人能为自己开脱得一干二净,我邵某当然高兴,我这个人,一辈子不想欠任何人的人情,只是,”邵大侠话锋一转,又道,“胡大人,邵某担心你有口难辩啊!”

“这个不用你邵员外担心,本官自有办法。”

“靠冯公公是不是?”邵某一语中的,直剖胡自皋的心思,“胡大人,我知道你这巡盐御史一官是冯公公赏给你的,他是你的后台,这也是路人皆知的事情,但此一时彼一时也,眼下你就死了这份心吧。”

胡自皋虽觉得邵大侠的话不无道理,但他不肯接受这个事实,兀自斥道:

“你邵员外一天官也未曾做得,哪里懂得官场之事。”

“溜须拍马、投机钻营的事,邵某虽不会,但官场之尔虞我诈、口蜜腹剑的现象,我邵某还是略知一二。”

胡自皋此时最怕听的就是这样的话,于是,又心虚地问:“你说说,我为何就要死心?”

邵大侠分析道:“胡大人你想想,如果冯公公保你,你怎么可能这会儿会呆在这阴暗潮湿冷似生铁的大牢里呢?”

“那是因为有圣谕,要拿我问谳。”

“请问圣谕是从谁手上出来的?司礼监掌印是皇上跟前的第一号近臣,掌着传旨之责,冯公公若是帮你,这道谕旨还出得来吗?”

“那你说……”

“依我看,冯公公明哲保身,权衡利弊,早把你丢了。”

胡自皋听罢,沉默了一会儿,冷笑着说道:“他岂能丢我,他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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