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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二十四一过,北京城中过年的气氛就渐渐浓了起来。平日冷冷清清没多少生意的商铺,现在无不挤挤杂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人,有东跑西颠置办年货的,有扛着长篙帚子到处吆喝着替人扫尘清洗烟筒的;有赶着骡车专给大户人家送红箩炭白花窗纸等杂物的,有当街摆起条桌替人写春联的;有挑着刀具担子上门替人家杀猪宰羊的,也有一等人——多半是乞丐,打着快板挨门挨户送门神,为的是讨几个铜板。总之是人无贵贱,都为一年一次的春节忙得脚不沾地儿。
却说除夕这天早上,武清伯府邸里里外外都是张灯结彩。往年过年,大门口挂上八盏大红灯笼,热热闹闹就满有气氛。今年这灯笼却增加了一倍,整整十六盏。而且,这些灯笼没有一只是从库房中取出的旧物,它们都是从珠市口汪家灯铺里订制的新款宫灯。大清早,家丁们搬出梯子挂灯时,惹来了一帮看热闹的乞丐。这些耍贫嘴觅食儿的街混儿,碰到哪家有喜事儿,都会凑上去说吉利话讨财喜。这会儿,乞丐中一个绰号叫铜豌豆的小家伙,看到一只灯笼被挂上梁,忙把一挂鼻涕缩了缩,从腰带上抽出快板甩了个花样敲打起来,和着快板响亮的节奏,他扯着嗓子有板有眼地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这户人家占东风。
日子过得火蓬蓬,
当官当得路路通。
这吉利话顺耳,此时若把几个铜板掷过去,小叫花子们也就作揖道谢,一哄散去。偏李府家丁都不当事,不但没有一个人舍得施舍小钱,反而有一个还把眼睛一瞪,吼道:
“去去去,这里不是你们胡闹的地方。”
一句话未完,铜豌豆又打起了竹板,嘴巴一撇唱道:
挂灯笼,红彤彤,
外面好看里面空。
除夕一年走到头,
拆下富字换成穷……
铜豌豆顺口溜张口就来,他还欲铺排下去,忽然“啪”的一声,他的脸颊上挨了一个重重的耳光。抬头一看,一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像一堵墙横在他面前,铜豌豆捂着脸正欲叫骂,壮汉如同拎小鸡一样把他拎了起来,喝道:
“小杂种,谁让你在这里咒我?”
这壮汉是李高,他本是个夜里不眠日里睡觉的玩主。除夕这一日家里有喜事,他才起了个大早,到街上溜达办事,回到家门口正碰到这群叫花子哄闹,便逮了个正着。
铜豌豆一见这李高衣着华丽,再看周围不知何时已围拢了一群横肉面生的打手,顿时心底发虚,吸溜着鼻涕答道:
“咱夸这府上灯笼,他不肯给赏钱。”
“谁?”
“他们。”
铜豌豆指着门口的那些家丁,李高把铜豌豆放下,又对那些家丁拧着眉斥道:
“你们怎么和这些嚼舌根的毬蛋一般见识,嗯?就他娘的几个铜板,你们施舍不起是不是?”
几句话骂下来,家丁们一个个不但气星儿没有,还都哈着腰满脸赔笑。一个年长的家丁忙摸出一把铜板递过来,铜豌豆接过破涕为笑。
“你叫什么?”李高问。
“铜豌豆。”
“我操你妈,看你烂泥样的伢秧儿,还想挣一个嚼不碎捶不烂的大名。”李高嘴上虽然骂咧咧的,脸上却挂着笑,“你拿走了赏钱,该掌自己嘴巴子了。”
“为啥?”铜豌豆问。
“你方才咒了我。”
“咱再念顺口溜,替老爷解咒好吧?”
“也行,你念一段,看大爷咱喜欢不喜欢。”
铜豌豆竹板一打,又音韵铿锵地唱将起来:
挂灯笼,红彤彤,
这家府上好兴隆。
男的都是大金龙,
女的都是大彩凤。
铜豌豆一念完,李高眼睛都笑眯了。他拍了拍铜豌豆的脑袋,问道:
“龙为天子,你小子怎敢胡诌,说咱府上出大金龙?”
“咱编词儿只图吉利,不管这许多。”
“唔,咱看你铜豌豆嘴上还利索,你今儿个也甭走了,待会儿咱府上有许多客人来,每一个下轿的,你就念一段顺口溜,只要逗得他们高兴,咱有大把的赏钱。”
李高说罢双手一剪迈开大步进了大门,铜豌豆瞅着他大模大样的势派,问近前的家丁:
“这位老爷是谁呀?”
家丁道:“唁,闹了半天你连他是谁都不知道,这就是大名鼎鼎的国舅爷。”
李高进得府中,但见他的父亲武清伯已穿了一件簇新的绣蟒朝服,坐在客堂里,指挥一帮仆役搬东搬西布置环境。李高走了进去得意地对父亲说:
“爹,咱早上一出门,就讨了个吉兆。”
“啥吉兆?”武清伯问。
李高便把铜豌豆最后念的那四句顺口溜念了一遍,接着喜洋洋地说道:
“爹,咱姐叫彩凤,可京城里的人,不管老少贵贱,都只知道李太后,却是没几个人知道她叫李彩凤的。那个铜豌豆张口说出‘女的都是大彩凤’,可见,咱姐不管权势多大,地位多高,还是咱李家的人。”
武清伯咧开嘴憨憨地笑了。自从戚继光御前告状以来,武清伯一直担惊受怕。他不单听信驸马都尉许从成和儿子李高的唆使,表演了一场假上吊的闹剧,自那以后,他还到处求神拜佛,寻求趋吉避凶的良方。他不知张居正究竟想要怎样,会弄何等的套路惩治他,心中猜详不出,每日愁眉苦脸,吃饭饭不香,睡觉睡不稳。十几天前,他听说扬州方面已把邵大侠与胡自皋捉拿起来,心里头越是发毛。他害怕邵大侠说出事情真相,自己纵然横下心来不认账,但那要费多少口舌?还不知谳审的官员会不会成心作对。这样魂不守舍的日子又过了一二十天,忽又听得消息,说邵大侠已经在扬州漕运大牢里“畏罪自杀”。他顿时心下犯嘀咕:“这人五阎王不要,六阎王不收,怎的就会自杀?”正自将信将疑,昨儿又接到宫里头的传信,说是李太后明日要派人往武清伯府中送年节礼。乍一听这消息,武清伯父子欣喜若狂。李太后这一举动表示,他们父子二人已彻底从“棉衣事件”中解脱了。因此李高便向父亲建议,为了冲冲府上的霉气,干脆趁姐姐送年节礼之机,把京城里的势豪大户请一些来,让他们目睹送礼的盛况,好回去宣传宣传,咱李家无论啥时候,都还是京城里头的第一号皇亲。武清伯素来只喜欢银子不喜欢张扬,但这回确实受够了“窝囊气”,也就真的想在众人面前挽回些面子,便欣然同意了儿子的建议。因此,从昨天夜里开始,武清伯府上就已忙碌起来,到今儿个早上已是一派盎然喜气。
过了辰时,被请的客人陆续到齐,来了二十多位,都是京城里头叫得响的人物,他们中地位最高的,当数镇国公朱希孝。他是开国元勋朱能的后代,到他这里,已世袭了九代。这朱希孝为人谨慎,从不招惹是非,因此在势豪大户中人缘极好。张居正对这位爵位最高的王公也极为尊重,正是他的鼎力推荐,朱希孝还被皇上任命为锦衣卫镇抚使,辖控锦衣卫南北十六卫营兵,也算是朝廷中第一号武臣了。他之到来,令武清伯甚为高兴。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大约巳时一刻,忽有门子滚葫芦般跑进客堂,跪下禀道:
“老爷,宫里头的牌子到了。”
李高连忙出门迎接,一会儿,李太后名下的随堂太监万和就随着李高走进了客堂。一看到客堂里坐了不少贵宾,万和禁不住一愣,这些人,多半他不认识,但像朱希孝、许从成这样的显贵,他还是打过交道的。他当即先朝在座的诸位勋贵抱拳一揖,然后再对武清伯施礼言道:
“老大人,太后李娘娘差奴才前来送礼。”
“好哇,咱闺女啥时候儿都惦记着我这把老骨头。”李伟一脸的红光,不无炫耀地说,“万公公,太后这一向可好?”
“好,每日还是抄经念佛。”
“咱那小外甥呢?”
“小皇上除了温书习字,还要阅读各地奏本,处理军国大事,每天忙得很哪。”
“啊,闺女给咱捎话儿了吗?”
“捎了,”万和拘谨惯了,回话极有分寸,“李娘娘要您老人家保重身体。”说罢,唤过随他前来的两个小火者,将一个礼盒儿抬到客堂里当场交付,然后领了赏钱辞谢回宫去了。
万和一走,客堂里的气氛顿时又活跃起来,第一个起身离席,摇着臃肿的身躯走到礼盒儿跟前的是许从成,他绕着礼盒儿走了一周,煞有介事地感叹道:
“俗话说,亲不亲,一家人。你们看看,大凡什么事到了节骨眼上,还是亲情为大吧。”
许从成这些夹塞儿的话,在场的人一听就懂——这是暗指“棉衣事件”。于是,客堂里七嘴八舌议论开来:
“有些人手伸得特别长,想搅和皇上家里的事,这真是自不量力。”
“别看皇上小,李娘娘又是女流,其实他们心里头亮堂得很,心中判得出忠奸来。”
“今年的子粒田征税,咱白掏了四千两银子。”
“我呢,我还不是一样,碰到这种人当道,我也只好日食三餐,夜眠一觉,无量寿佛。”
“别急,恶有恶报,善有善报。君不听古人言,千人所指,无病自死。”
许从成点一把火,把众人的愤怒都引了出来。除开朱希孝,这些人都是对子粒田征税极为反对的,腹诽藏之既久,借机泄愤也事属必然。朱希孝对这些偏激之词听不过耳,遂响亮地打了一声咳嗽,待众人安静下来,他才和缓言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