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叫黄红东,今年二十五岁,厦门人,他的同伴是他高中的同学,姓李,两人是一年前才来北京创业的。他这发廊紧靠着大学,周围人口较为密集,生意还算过得去,只是往往周末活多些,平时,特别是如此时般的上午,是最清闲的时候。
但黄红东这人精力旺盛,还有股子学习精神,平时也不愿闲着,每天早早开门,没顾客就看看书、听听音乐,拿头套罩在塑钢模特头上练。来得早,就在隔壁老庞的饭铺吃点早点,一来二去和卢盘子熟的不能再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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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红东看来,卢盘子虽然木讷,教育程度也不高,但这个人似乎对音乐有着超乎常人的爱好。发廊放些流行歌曲,是招揽生意的寻常手段,黄红东本来只是随大溜儿,没刻意的去做。但后来,他发现附近大学的学生来剪头,有时会有自己喜欢听的音乐,特别是摇滚乐。黄红东没事儿就从附近的音像店淘些卡口带拿回来放,没想到因为这个,还真稳定了不少大学的回头客。
但更为重要的是,卢盘子成了他那台四喇叭收录机的忠实听众。而卢盘子对摇滚乐似乎情有独钟,无论是内地的唐朝、黑豹、超载,许巍、郑钧、朴树,还是黄红东都念不全名儿的欧美摇滚乐队,卢盘子都一个不落,很认真的搬把椅子,坐发廊门口听。以至于为了没事儿给卢盘子讲讲这些音乐,黄红东还订了一本音乐杂志,常常翻来看看,每月还拿出一笔钱,专门买磁带。
黄红东说着给我指了指门口那个小小的收银台。收银台背后有个小木头架子,一米来宽,一人多高,有四五层的隔板。上面整整齐齐,码了足足十几排,每排二十多盒磁带,花花绿绿的很是壮观。
“小黄,我刚刚在隔壁听你放了一个外国摇滚乐队的带子,叫什么涅槃乐队的,能不能再放一下我听听?”我不知道此时为什么有这样一个奇怪的想法,就如同之前无数次的重复一样,也许这就是冥冥中的某种线索,虽然我并不知道它会指引我去向哪里,我也无法理解这种启示的真正含义,但这个念头本身并不会无缘无故的出现,逼着我去一探究竟,也只能这样解释。
这会儿小黄开始认真的给我剪头发,边剪边开始吹着口哨。听我冷不丁冒了一句,一下愣住了,很快就嘿嘿笑了起来。“叔儿,我发现你这人还真有意思,我们年轻人喜欢的东西,你也不落下,够潮的,我爸但凡有您百分之一的理解,我也不至于大老远到北京。”
“不过呢,叔儿,隔壁的老庞还有他媳妇,可是受不了这些音乐,给我弄了个约法三章来着,大早上不能放,下午饭后不能放,晚上八点以后不能放。麻烦的很,这么着,我把录音机放屋里来,声音开小点,行吧?”看得出,黄毛对邓丽君也是厌烦的紧,听我说起那盘带子,也兴奋的很。
我大概只用了五分钟,就渡过了对摇滚乐接受起来最难熬的阶段,之后强烈的节奏似乎和心脏产生了共鸣,继而电吉他与贝斯交相辉映,在神经里产生了奇妙的反应,思维变得平缓,身体自然放松。时而低沉沙哑,时而高亢撕裂的唱腔,竟让我有了二十多前,在陕北第一次听秦腔的感觉。
浑身的鸡皮疙瘩泛起,喉咙发痒,血流加快,很快身体慢慢融入了音乐之中,开始情不自禁的跟着摆动。这是一种奇妙的感觉,虽然你并不知道那些歌词到底唱的什么,但丝毫不影响你理解音乐中荡漾的情绪,压抑、反抗、彷徨、坚持,最后有一点绝望……
小黄也放下了手上的剪刀,搬了把小圆凳坐在我旁边,双手托腮,两眼出神的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再想些什么。而他那个姓李的伙伴,干脆把另一张剪头发的转椅,完全放倒,懒散的躺了上去,手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罐啤酒。
随着“砰”的一声轻响,人的思绪也如同啤酒泡沫般的飞散开来。我慢慢闭上眼睛,往昔已经淡忘的画面不知为何,也不知道从哪里涌了出来,即使悲怆难解,即使光怪陆离,但好像都能合上音乐的节奏,旋转,跳动。
这时的画面一定充满了魔幻感,一个老北京鳞次栉比的院落边缘,阳光宽容的轻抚每一段阴影,小小的发廊,旋转的滚灯有些无力。屋里洁白的有些像刚刚送走患者的病房,可里面,一个老者闭眼仰头,周身裹着白布,肩膀有节奏的左右抖动,两颊却有一串长长的水痕。
老者的旁边,是个满头黄毛的后生,痛苦的捂着头,不停甩着根本甩不起来的短发,一条腿还不停跺着地板,好象在努力把楼板踏穿。而理发椅上的另一位,目光空洞,歪着头盯着门口,浑身像散了架一般,一动不动,突然一抬手,将一个空啤酒罐狠狠的甩出了玻璃门,在马路上留下一连串的叮咚脆响……
(守善学,游乐而尽者,为乐游鬼,法复不见愁苦,其自愁苦而尽者为愁苦鬼,恶而尽者为恶鬼也。——《太平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