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所在的这个小圈子安静片刻,其他处倒是喧闹欢笑,就这么过了会,朱达开口说道:“李老伯你知道我的出身,想必也能推测出我和兄弟的父母长辈都死在这场大难之中,我的乡亲们只有几个活下来的,我的家乡全被毁了,更不要说河边新村和达川号那小小局面,这一切全都没了。”
问得是志向。却没想到朱达说出这么沉重的话题,大家一时间都肃然,李和则是要紧牙关。
朱达平视黑暗中,实际上视线并没有聚焦某处,他缓缓说道:“我现在想的就是报仇,杀了我家人亲人的,我也会杀光他们的家人亲人,毁了我家乡的,我也会毁了他们的家乡,不,这还远远不够,我会百倍千倍的报复回去,这才能告慰我父母长辈,我所有亲人的在天之灵。”
说出这番话的语气很平静,但听着的人却感觉到森然寒意,而和朱达立场一致的李和等人则是满脸涨得通红,咬牙握拳。
“或许做完这些后,我才会考虑我的志向,到那时候才会想将来。”朱达略放缓了些语气做了结尾。
团坐在这块毛毡上的几个人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本来兴致勃勃的老人李修也放下了酒碗,借着不远处篝火光芒看着朱达,看得很仔细,好像在确认方才他说的话是真是假,到末了只是长叹了口气。
叹气之后又是摇头,这才开口说话,话语里满是沧桑之意:“朱家小哥,你我萍水相逢,本不该说太多,可老汉真的要倚老卖老说几句了,你这么年轻,又有这样的本领,还有大好的几十年要活,何苦背上这样的血仇,这父母家人大仇的确要报,可作孽的事那些天杀的鞑子,这仇你报不了的,放下吧!好好活着多好!”
萍水相逢,交浅言深,能说出这话来确实是善意开导了,有明一百余年,对孝道看得很重,甚至在大明律法中,子女因报父母的血仇杀人可以轻罚,如果明知仇人下落,子女毫无反应会被世人耻笑排斥,抬不起头来。
但人情法理也没办法和大势相比,大明九边万里,西域各部、蒙古各部、女真各部,甚至还包括东边的倭寇,南边的暹罗和缅甸以及交趾,这些敌国侵入杀掠所造成的血海深仇比寻常世间的仇杀要残酷百倍千倍,可这样的仇怨又如何能报复回去,天理人情,没有人会觉得你放弃了这样的仇怨是不孝。
大明被掳掠了这么多人口,被入寇烧杀了这么多次,又有几次报复了回去,如此庞大的帝国尚且如此,何况具体到边镇的个人。
朱达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低下了头,坐在他身边的李和表情变得有些茫然无措,老人李修这番话说得有道理,这大仇能报吗?如果不能报,整日里这么想着,自己的人生就这么毁了,父母兄长肯定也不愿意看到这样,但不报......
不提李和心中的思绪,那边朱达深吸了口气,闷声说道:“仔细想想,我未必是真想报这个仇。”
话的意思有点怪,但李修略显欣慰的点点头,能放下就好,朱达又是继续说道:“但不杀光这些人,我心绪不平,现在想起来就觉得心如刀割,如果不做的话,我以后一定会疯掉,所以,我一定要杀光他们,报这个大仇!”
李修愕然,坐在他身边的那年轻人却瞪大了眼睛,表情很是激动,李修摇了摇头,却拿起酒碗了喝了一大口,方才小口抿的时候有些迷糊,这么大口酒喝下去人倒是很清醒的状态,这老人像是先沉入了回忆之中,然后才怅然说道:“你怎么能报这个仇,报不了的,老汉年轻的时候心比天高,和族里兄弟们出来闯荡,以为能在草原上发财,却遇到了马贼,老汉和两个嫡亲兄弟逃了出来,我大哥和三弟每日里想着报仇,最后留下老汉照顾爹娘,他们去边关投军......”
说到这里,李修的嗓音变得沙哑:“投军第二年就战死在边关,他们连边墙都没出去,是被鞑子攻进来杀死的,老汉那弟弟还留了个全尸,可怜我那兄长被鞑子骑兵践踏,连衣裳都找不回,那时候老汉恨啊,每日里就和被火烧灼一般,只恨不得去草原上杀个痛快,可最后想想爹娘,想想我那寡嫂侄儿,还是得忍,不忍又能怎么办,可这日子还得过,人还得活啊!”
对这语重心长的告诫,朱达没有接话,只是坚定的摇了摇头。
那老人李修也没有继续说,只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晃着头说道:“年轻人不听劝,我絮叨几句,是为了不让你吃老汉吃过的亏,可老汉当年不也是这样,老辈人相劝又何曾听过,只有吃了亏......”
到这个时候,大家倒是能确认,这老人确实喝多了,跟着老人的那年轻人连忙站起来搀扶,特意对朱达说道:“我家伯父喝了酒就会念叨从前的事,朱公子莫怪。”
朱达笑着摆摆手,那年轻人点点头,扶着李修离开,这么打照面看起来,年轻人和李修的长相有几分相似,国字脸很是方正,想来李修年轻时候也是相貌堂堂,倒是这年轻人很是认真的看了看朱达,不过也没人在意。
短暂的晚饭喧闹之后,李修那个商队很快进入了休息,朱达的商队也有些规矩和习惯了,值守的继续戒备,没轮到的去休息。
朱达倒没急着休息,他就那么躺在大车上,周青云警惕的看着四周,就站在他边上,李和也没有睡着,很想过来说几句,但知趣的没有靠前。
“睡吧,回到县城也没可能松下来,给自己养养精神。”周青云闷声说道。
谁也不会觉得回到县城就和回家一样可以放松自在,县里的各路人马连贼兵都用了,想必不会善罢甘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