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拓选了一匹良驹,让桑玥坐上去,将小慕儿装入布袋,尔后自己也翻身上马。
月亮不知何时飘出了云层,洒下一片凉薄的清辉。
月光下,一骑二人,依偎而行。
慕容拓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抱紧桑玥,很紧很紧,仿佛稍不留神,她就又会被虏走似的。
桑玥垂眸不语,对今晚的事只字不提。
突然,慕容拓闻到了一股腥咸,他拉开桑玥故意翻起的领口,发现雪颈的右侧高高肿起,上面有一道浅痕,正在溢出丝丝黑血。他的心揪了一下:“你被毒针刺到了?”
“嗯。不过我没……”
“事”字未出口,慕容拓温暖的唇瓣已经压了下来……
桑玥被这突如其来的举动震得不知如何是好,慕容拓吸出一口黑血,吐在了地上。她努力前倾,想要避开,奈何软骨散的药性还在,费了老大的劲儿也不过是打了个晃儿。
慕容拓紧了紧手臂,霸道地让她娇软的背贴近自己的胸膛。尔后,继续将她的毒血吸出、吐掉。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吸吐了多少次,乃至于到最后慕容拓有些分不清他到底是在为她清理伤口,还是单纯地在吻她。
桑玥明显地感觉到脖子那里的胀痛一点一点地减轻,直至完全消失,想必毒素已清,但慕容拓怎么还不停?而且动作越来越轻柔,像是……
她轻咳一声,道:“你再不松口,我就成干尸了。”
慕容拓这才回过神,不禁有些尴尬,幸而桑玥是背对着他,无从发现他清澈无瑕的眸子闪过的情动。他抬起头,下巴有意无意地挨着她的鬓角。良久,像是为了打破尴尬的气氛,他喃喃道:“今天……我连累你了。”
“嗯。”
“你生气了?”
“嗯。”
“抱歉。”生平第一次。
“你不用说抱歉,因为说抱歉没有用。”
“我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你。”
“离我远远的,别再来烦我,就不会有人能伤我。”
那语气,没有愤怒,没有伤感,只有疏离,甚至连疏离都是淡淡的。月光照着她低低的眉眼,似敷了层寒凉的轻纱。也不知是夜深了,还是她的心从来都捂不热,一股冷意自她身上徐徐散出,令慕容拓感觉自己抱着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块冰。
“桑玥,我……”
慕容拓手臂更紧了,紧得桑玥的腰腹有些微痛,她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云淡风轻道:“你树敌那么多,与你走得越近我就越危险,我还想多活几年。所以,算我求你,别再来打扰我的生活。我们之间的交易也好,友情也罢,到此为止。”
慕容拓握着缰绳的手青筋暴起、隐隐颤抖,他压住内心的怒火:“回过头,看着我的眼睛说!”
桑玥打了个呵欠,语气淡淡道:“我累了。”
我的心,满满的全是仇恨,没有多余的位置留给任何人,包括你,慕容拓。
听到桑玥敷衍的话,慕容拓的心像被一块巨石压着,沉沉的、闷闷的。他放慢了马匹的速度,紧紧拥着怀里的人,脸颊贴上她的,但感受到的除了冰冷还是冰冷。如果今昔君陌路,他希望这一路没有尽头,东方的旭日别再升起……
慕容拓抱着熟睡中的桑玥回到棠梨院的卧房时,莲珠吓了一跳,但碍于慕容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冰冷的眼神,她愣是没问出口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慕容拓将桑玥放在床上,拉过锦被为她盖好,又让莲珠拿来清水和金疮药。他拧起帕子,为她轻柔地擦拭伤口,尔后细细涂了些药膏。
做完这些,他并没立即离开,而是静静地守在床前,就那么看着她的睡姿,偶尔为她盖好踢翻的锦被。几个时辰于他而言如白驹过隙,仿佛才眨了个眼,就天空破晓,紫气东来。他恋恋不舍地起身,临走时,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桑玥,或许连你自己都没发现吧,你只是不忍心利用我!
天空渐欲明朗,暮春的晨曦冲破雾霭,照在定国公府的檐壁上,黄灿灿的像渡了层富丽堂皇的金辉。
下人们行色匆匆,忙碌的一天即将开始。
桑玥醒来后发现枕边多了一个瓷瓶,垂眸冥思片刻,心下了然,叹了口气,收起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怪异情绪,唤来莲珠服侍。
她穿了件红色曳地凤尾裙,腰束紫纱,胸襟露出一截白色抹胸,上面绣了几朵娇艳欲滴的蔷薇。莲珠将她的青丝挽成一个回心髻,簪两根镶白玉金钗,挑了两指秀发垂下面颊,又淡淡扑了层胭脂。整个人看上去神清气爽,娇媚动人。桑玥对着镜子打了个旋儿,裙摆像怒放的火莲,看得人心潮澎湃。
“好像……是挺漂亮哩。”
“嗷嗷嗷!”小慕儿又蹦又跳地叫着,仿佛很是认同桑玥的说法。
钟妈妈端了早膳进来时,先是看了看桑玥的身板儿,尔后满意一笑:“这几天长得不错,二小姐就该多穿这种鲜亮的颜色。”
桑玥摸了摸额头,道:“钟妈妈,铺子里的生意怎么样?”
“托二小姐的福,生意很好,奴婢那口子说赚钱之后,要给小姐五分利。”
桑玥摆摆手,笑道:“那你告诉贵叔,这点利我可看不上,等他将铺子做成京城第一布庄的时候,再考虑给我分红吧!”
钟妈妈两眼一亮,赶忙应道:“是!奴婢那口子定不负小姐的期望,将铺子里的生意做起来!”
桑玥突然想起了什么,吩咐道:“对了,你叫贵叔选一些上好的丝绸和真丝线过来,丝绸要紫色的,真丝线要银色和红色的。”
“好,奴婢今天晚上就告诉他。”
桑玥在桌边坐好,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道:“长乐轩那边什么情况?”
说起这事,钟妈妈露出一个十分解气的表情:“昨晚嚎了一宿,把那些年轻丫鬟们吓得呀,听说今儿就有两个被直接送出府了,也不知是被吓死的,还是说错话被打死的!”
莲珠将梳妆台收拾干净,一边逗弄小慕儿,一边没好气地道:“依奴婢看,大夫人八成是疯掉了!”
钟妈妈又想了什么,脸色一沉,道:“二小姐,王妈妈一早就出去了,我们的人传回消息说,她去了那片林子。”
“哦?”桑玥淡淡一笑,眸子亮晶晶的,仿佛要滴出水来:“我记得大哥又送来了一盒血燕,钟妈妈你把它炖了,我给母亲送过去。”
钟妈妈不明所以,但还是恭敬应下了:“是。”
桑玥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胃口好得不得了,吃了一碗粥,又用了一小笼水晶饺,这才心满意足地去往了长乐轩。
滕氏一早听说了大夫人的事,差刘妈妈探了探虚实,并稍了些鹿茸、人参之类的补品,桑玥带着莲珠到长乐轩门口时,刘妈妈正打里面出来。
“奴婢见过二小姐。”
桑玥扶起刘妈妈,亲切道:“刘妈妈,母亲还好吗?”
刘妈妈用帕子掩住嘴角的弧度,故作忧虑道:“大夫人怕是中邪了,奴婢得禀报老夫人,看是不是请个大师回来做做法事?”
连刘妈妈都这么说,想必屋子里的人真真是神志不清了。也对,原本精神就有了些端倪,昨儿又先被慕容歆所慑,再被宸枫棺材里的百蛇噬咬一吓,惊恐和悔恨不压垮她的神智才怪?
不过百蛇噬咬尸体一事有疑点颇多,得赶在王妈妈查清真相前做点手脚!一念至此,桑玥理了理衣襟,将脸上的笑容调整至最灿烂的状态,迈步跨入了长乐轩。
桑玥一走进长乐轩,就吓晕了一名洒扫的丫鬟。莲珠踢了踢她:“喂!喂!见鬼了么?真是的!”
桑玥笑了笑,她不是鬼,是她们的心魔。
大夫人靠在床头,面色惨白如一层蜡纸,眉毛根根凌乱,瞳仁好像无法聚光似的,时刻涣散着。以前敷了妆粉的时候,还瞧不真切她眼角的细纹,如今这素颜朝天的模样,甭管细纹、抬头纹、亦或是嘴角的唇纹,全部无限放大,乍一看去,犹如五十好几的老妪。
桑柔正拿着一碗清粥在喂大夫人,大夫人只是机械地张嘴、吞咽、吞咽、张嘴,完全不理解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桑柔看着心里硌得慌,硬着头皮喂完一碗粥,蹙眉道:“母亲,你倒是说句话呀!”
“母亲,我来看你了!”
桑玥袅袅娉婷而来,脸上挂着甜美可人的笑。桑柔回头一看,忍不住惊艳了一把!桑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漂亮了?她的面颊白里透红,像一个鲜嫩的水蜜桃,长长的睫毛凌驾在两汪清泉之上,偶一眨,便溢出无限华光。而最美的是她的笑,灿烂而不轻浮、妩媚而不妖娆,唇红齿白,像一朵生机勃勃的花倏然开在了心间。
桑柔摸上自己的左脸,她已经不可能再有那么亮丽的笑容了……思及此处,一股史无前例的妒火开始灼烧她的五脏六腑……
“母亲!我来了!”桑玥才懒得理会桑柔,她见大夫人没反应,索性来到床边,将身子递入大夫人的视线。
这回,大夫人终于有反应了!
当那道红色身影突然撞入她的视线时,她没来由地就是一声尖叫:“啊——鬼啊!有鬼啊!”
桑柔吓得后退好几步,桑玥却又凑近了一分,眸子里堆满嘲讽,语气甚是关切:“母亲,你怎么了?你哪儿不舒服?是不是下人忘了关窗子,晨风(宸枫)进来了?”
“宸枫,宸枫?不要过来!你不要过来!”大夫人抱着一个枕头蜷缩在床角,浑身抖个不停,口里不停重复着那句话。
桑玥俯身扇了扇衣袖,一股熟悉的香气钻入大夫人的鼻尖,她害怕得要死,拿被子蒙住头:“宸枫,不要!不要过来!”
桑柔见状,一把拉过桑玥,低喝道:“你对母亲做了什么?”
桑玥哽咽道:“娘!她欺负我!你救我!”
一声“娘”,让大夫人如遭雷击,宸枫叫她了!宸枫被欺负了!
桑柔面露惑色,桑玥怎么可以把母亲叫做娘?
大夫人看见桑柔正在推“宸枫”,操起枕头就朝桑柔砸了过去,眼露凶光,起身揪住桑柔的头发,拳打脚踢:“不许你欺负他!谁许你欺负他了?你给我滚出去!滚!”
桑柔一个好端端的发髻被扯成了鸟巢,来不及发火,又被大夫人给踹了一脚、揍了一拳,当即气得面红耳赤,跺跺脚离开了长乐轩,一边走一边嘀咕:“母亲真的疯了!连我和桑玥都分不清,居然帮着她来教训我!岂有此理!”
大夫人头痛欲裂,一手按住头,一手抱着桑玥,抽泣道:“宸枫,娘不是故意的!娘真的不是故意的!娘后悔了,你不要恨娘了,好不好?”
屋子里只剩下白兰,桑玥给白兰使了个眼色,白兰将香瓶打开,放在大夫人鼻尖闻了闻。桑玥拍着大夫人的肩膀,“哭”道:“娘,我不怪你,是王妈妈放蛇咬我的,她把我放进棺材还不够,又找了那么多蛇来咬我!娘,我好痛!都是王妈妈害的!她害得我下辈子都投不了胎,只能永生永世做孤魂野鬼,呜呜,娘——”
大夫人一个机灵从床上跳了下来,张牙舞爪道:“王秀云那个贱人!我要宰了她!来人!”
白兰心中一喜,恭敬道:“大夫人,奴婢在!”
“把王秀云那个贱人给我乱棍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