姹紫嫣红中,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寻到了那抹蓝色的倩影,桑玥的身形不算高大,甚至堪称小巧,但往世家千金里一站,就是给人一种鹤立鸡群之感。
冷昭抑制住火气,大步流星地往那儿走,众人见他来了,自觉地靠向两边,让出一条道路,可脸上那种看热闹的神采并未因他的到来而减少半分。
冷昭心里恨得咬牙切齿,碍于场合却又发作不得,在各种灼热的注视下,他来到了桑玥的面前,语气如常,与长辈问话无异:“桑小姐,你一大清早追着我女儿四处逃窜,是在玩什么游戏吗?”
桑玥莞尔一笑,明眸皓齿,纯真可人:“她想打我,我还手来着。”
冷昭没想到桑玥会用这么无辜的语气讲这么耍赖的话,更要命的事,这几个字要是传到皇上的耳中,冷芷若还要不要活了?别人以为皇上宠着桑玥是想纳她为妃,他可是清清楚楚地知晓桑玥的身世!他深呼吸,眸光黯淡得如蒙了层深夜的雾霭,他的思绪便尽数掩藏在了雾霭之后,外表瞧着,他的面色无波无澜:“桑小姐不要胡乱给人定罪,我女儿的性格我还不了解?她虽有些娇生惯养,但打人她肯定是不会的。”
桑玥顿觉好笑,似是而非的目光扫过围观的各路千金,最后定格在了冷昭迷雾重重的眼眸上:“不是我大放厥词,在场的千金们,一半以上都吃过你女儿的暗亏吧。”
冷昭随便倪了一眼,就撞到了好几道来不及遮掩的愤恨目光,他的脸色越发暗沉:“桑小姐,你究竟想怎样?”
结果,不等桑玥回答,帐篷里就传来了冷芷若惊天地泣鬼神的尖叫,冷昭的眉头一皱,飞速转身,却和冲出帐篷的冷芷若撞了个满怀。
“怎么了?”冷昭蹙眉问道。
冷芷若的胸口如海浪似的绵延起伏,唇角不停抖动,眼底是史无前例的惊慌:“父亲……父亲……”她指了指帐篷,看了看对面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正欲开口,话到唇边又落下。
桑玥启声道:“冷小姐,你的帐篷是不是进了贼?怎生吓成这个样子?”
“没……没……没有贼……”
说是这也说,但她支支吾吾,瞬间就给了人一种无尽的遐思。好奇心作祟,人群里开始爆发出阵阵热议。
就在冷昭打算进去一探究竟之时,帘幕晃动,里面走出一个按住太阳穴,频频甩头以保持清醒的男子。
“啊——”尖叫的是武国公府的小姐武彩文,“郭公子!郭公子你昨晚在冷小姐的帐篷里过的夜吗?”
……
姚家三兄弟也在看热闹的行列中,他们原先对于桑玥猝不及防的“悍女”行为已经够瞠目结舌了,这会子瞅见了这么一出捉奸的戏码,简直惊愕得说不出话!如此,倒是能解释为何桑玥会一反常态地、声势浩大地追着冷芷若四处跑了,这丫头,不惜自毁形象也要将冷家一军,真不知道曦王殿下作何感想。
姚奇缩了缩脖子:“还好玥儿不是我媳妇儿,太可怕了!”
姚豫瘪了瘪嘴:“知道她胆子大,没想到居然这么大,难怪姚秩会怕她。”
唯独姚晟双眸锃亮,眉头舒展,唇角扬起了一个优美的笑弧。冷芷若和郭玉衡成不成亲,都嫁不了云阳了,冷贵妃和冷昭通过姻亲来巩固关系的计策顷刻间被击溃得粉碎,这一招,干脆利落,效果,立竿见影!
这边混乱不堪,把早起的王公子弟、贵妇名媛全部吸引过来时,一道倩影悄然钻回了自己的帐篷。
接下来,冷家要如何处理同郭家的关系就不关桑玥的事了,她只负责点火,不负责灭火。
当然,毁去冷芷若的名节不是最终目的,她更想做的是逼出那个隔空震碎了多阿德的心脏却没在体表留下任何淤痕或掌印的高手!
那人的武功,绝对在子归之上。
起初,她怀疑一切都是云阳暗中操控的,慕容拓验尸过后,她立刻就排除了这种可能。云阳装平庸,不会冒然动手,他的护卫莫青和莫允虽武艺精湛,但还没达到如此高度。
况且,勾结熄族的三王子绝非一朝一夕就能汇溪流成大海,那人,必是时常能与三王子见面。
熄族以东是祁山山脉——胡国和大周的国界。
为了杀她,冷贵妃和冷昭真是下了血本。
远离了喧闹的人群,桑玥和子归往山坡的方向走去。
山坡后,平地架起了两个高大木桩,中间横了一根圆木,姚秩被五花大绑,吊在了半空,在他身下,是一个鼓着热泡的油锅。
油锅里漂浮着炸糊了的血块,被捆绑的部位还在不停渗血,可见,他这一夜的挣扎有多激烈。
他的面容从最初的惊恐到后面的狰狞,再到如今的颓废,早已不复少年的俊美和意气风发。
他惊恐,但不是惊恐自己会死,相反,他宁愿绳子断了,自己就那么掉进油锅里烫死,也好过被吊在上面,脑海里一遍又一遍地、控制不住地回想起铭嫣当着他的面被强暴的凄惨经历。
一夜寒风呼啸,每一声都像铭嫣凄厉的哀嚎。
那滚滚油锅里,倒映着的不是他狼狈挣扎的模样,而是铭嫣被扒光了衣服,任由邓鸿凌肆意蹂躏的惨状!
这种精神摧残,比卸了胳膊腿再安上、再卸再安上要痛苦一百倍、一千倍!
他再次体验到了何为“生不如死”。
桑玥给子归使了个眼色,子归腾空而起,顺手解了他的哑穴,尔后身形一个翻转,落回地面。
姚秩似是没察觉到桑玥的到来,只两眼空洞无神地盯着脚底昏黄沸腾的油锅。
桑玥美如蝴蝶羽翼的浓睫扇了一下,没有第一时间对她发怒,证明昨晚的效果不错。
她冷冷地望向姚秩,义正词严道:“姚秩,我知道你恨姚家,恨你父亲,恨馨予和三个哥哥,也恨你嫡母,你把铭嫣和你自己承受的所有痛苦都怪罪到了他们的身上,所以你行事完全不考虑后果!你是不是还想着,看着他们焦头烂额,心里舒坦得不行?
但你有没有想过,没有你父亲,哪来的你?你纵然受苦了,可大家不都在努力地补偿你吗?过去发生的事,无论你报复多少人都挽不回当初的损失,一意孤行、不为家人考虑的后果就是亲者痛、仇者快!
现在的你,俨然就是姚家的一块软肋、一个致命弱点。谁都可以通过你来构陷姚家,伯夷侯府是什么下场,谈氏一族是什么下场,别告诉我你都不记得了!大周律法严苛,一人犯错、全家受过的案例比比皆是!你若没有认祖归宗,尽管报复姚家便是,可你认了,你和铭嫣就都是姚家人!覆巢之下无完卵,姚家没了,你和铭嫣也会跟着一起陪葬!”
姚秩的手陡然一握,唇,紧紧地抿成了一条线,却仍然忍着,没有出声。
桑玥趁热打铁:“你来京都好几个月了,对于大宅子里的庶子、庶女过着什么样的日子了然于心了吧,对比其他人的,再想想你自己的,你的嫡母、你的姐姐和三个哥哥,谁不是把你当宝贝捧着?你捉弄他们,他们以德报怨;你一次又一次地闯祸,他们一次又一次地给你擦屁股,你怎么就是不知足?”
姚秩撇过脸,不让桑玥看到自己濒临崩溃的神情。
桑玥的语气一沉,话音寒凉了几分:“我跟你说这些,不是想感化你,我是在警告你。你不珍惜的亲人于我而言万般宝贵,我决不允许任何人伤害他们!若你还不知收敛,肆意闯祸,迎接你的折磨,会比昨晚的强上百倍不止!我不介意,把你脑海中担忧的事变成现实!”
姚秩终于忍不住开口了。他猛烈地转过脸来时,双眸的红血丝几欲要爆裂开来,沙哑地咆哮道:“你敢?我会杀了你!你这个疯女人!你这个魔鬼!你敢?你敢,我就杀了你!”好不容易因为她的一句“你说,我就信”滋生了些许感激之情,顷刻间就荡然无存了。
“那你尽管试试,在你碰到我的一根头发之前,我到底有没有能力让你们母子下地狱!”
语毕,桑玥潇洒转身,湖蓝色的衣袖和裙裾在空中划出了优美的弧度,迎着草原瑟瑟秋风,横飞于身后,如平静的海面忽然拍来惊涛骇浪,她自扬帆,高歌猛进。
这一瞬,姚秩竟是从她的挺直的背影里感受到了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枭雄之势,他觉得渐渐渺小的不是桑玥的影子,而是他自己。
另一条个方向,姚晟三兄弟远远地听到了姚秩的叫声,急忙脚底生风,循声奔去。
姚奇郑重其事道:“大哥,说好了,待会儿见了面,甭管三七二十一,揍他一顿再说!”
姚豫点头:“必须如此!除了脸和重要部位,其它地方往死里揍!”
姚晟不甚赞同,但仔细思索了一番后,又觉得父亲既然无法管束姚秩,他们为了姚家的前途,就勉为其难地暂代父兄之责好了。
三人达成了一致,威风凛凛地朝着姚秩走去。
可天算不如人事的是,当他们看到姚秩被绑在油锅上,浑身挣扎得血迹斑斑的时候,瞬间就将刚才的谈话抛到了九霄云外。
姚奇扭过头,自远处瞥见了桑玥的背影,轻咳一声,道:“那个……他好像伤得蛮重。”
姚豫顿了顿,迟疑道:“再打,可能会死。”
三兄弟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姚晟吸了口凉气,道:“计划有变,先救人。”
……
原本上午就要进行的狩猎,因着皇上“睡”过了头,硬是午膳之后才举行。
桑玥回了自己的帐篷,一路上,不少人对她指指点点,投来异样的目光,三分是惊愕于她的彪悍之举,三分是钦佩她把冷芷若追得四处逃窜,剩下的四分大抵是在讨论她究竟是用了什么妖术,既迷惑了慕容拓,又迷惑了云傲。
赶路的二十天里,明里暗里给慕容拓自荐枕席的世家千金不在少数,这个男人,越大就越能惹桃花,有时候,她可真想把他藏起来。
不过,此时真正让桑玥警觉的不是这些贵妇名媛的议论和眼神,而是暗中不知从何处射过来,落在了她身上的两道犀利冷芒。
她放慢了脚步,环视四周,并未发现可疑之人,但那种如芒刺在背的感觉就是挥之不去。
子归从她的神态中瞧出了端倪,也开始凝神聚气,感知周围的内息波动,但就连她这种顶级枭卫,都探不到丝毫异样:“少主,没有。”
桑玥淡淡一笑,这种感觉错不了。
突然,后背一轻松,那种感觉消失不见了。她再四下一看,发现慕容拓破天荒地已离她仅有十步之遥了。阳关下,他眉眼俊朗,气度不凡,如玉润白的肤色,黑曜石般璀璨的眼眸,对着桑玥,这双眸子永远都是清澈无瑕的,但只要桑玥一离开,那聚拢世间风华的翦瞳便立时如寒霜凛降、冰泊深幽。
慕容拓扬眉一笑:“东南方五里外第二个山坡。”
五里,相隔五里,都能用眼神和威压刺激到她,果然是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她轻声道:“比之你如何?”
慕容拓垂下宽袖,牵起她柔若无骨的纤手,头顶秋阳昭昭,踩踏碧草青青,乍一看去,二人不过是比肩而行,就已郎才女貌,宛若一对璧人。他自信满满地道:“跟我当然比不得了!没见我一来,他就溜了?”
人家那是不想暴露身份,好不好?
慕容拓难掩鄙夷地道:“冷昭的胆子真大,将军私自离岗,不论是在南越还是大周,都是砍头的大罪。”
桑玥云淡风轻地道:“不是他们砍我,就是我砍他们,他们主动出击,没什么好奇怪的。上回香凝偷偷去见云傲,必定暴露在了冷贵妃的视线中,冷贵妃才兵行险招,打算尽快置我于死地。我就说她怎么会突然提议来熄族狩猎,怕是早部下了天罗地网,等着让我死无全尸。而正因为冷煜林受命守在祁山军营中,所以如果我不幸身亡,没有人会怀疑到他的头上。”
从祁山军营到熄族,快马加鞭也就一日路程,她就算现在去举报,冷煜林也有法子在云傲的人抵达军营之前返回。
慕容拓握着她的手遽然一紧,刀山火海他不怕,但只要桑玥的周围有一丁点儿的不稳定因素他就会寝食难安,他神色一肃:“从今天开始,我要公布我们的亲事,你跟我住一起。”
桑玥幽幽冉冉地道:“你一公布我是曦王妃,云傲立刻就会宣称我是云恬,这门亲事,还是做不得数。”
慕容拓恨得牙痒痒:“那个老匹夫!比桑楚沐可恶多了!”当初他刚和桑玥交往时,桑楚沐虽说派了暗卫守住棠梨院,不让他自由出入,但除此之外,桑玥和他私会什么的,他即便知道,也都顺着桑玥,哪像云傲的控制欲望这么强?没养过桑玥一天,却想管束她一辈子!想想就窝火!
桑玥不再深究这个话题,柔声问道:“馨予没有受伤吧?”
慕容拓摇摇头:“安然无恙,受了点惊吓,她担心家人不同意她和冷煜安的事,拜托我保密,你觉不觉得他们两个跟我们当时好像?”
“有点。”桑玥轻笑,美眸漾起一丝回忆的涟漪,折射出五彩辉光,晃得慕容拓好一阵心猿意马,只觉得这世间再也找不出更美的眼睛了。他黑宝石般璀璨的瞳仁左右滑动了一番,尔后以掩耳不及迅雷在她的唇上咬了一口。
桑玥倒抽一口凉气,这可是在外面!就算他们走在了两座帐篷之间,足以蔽去路人的视线,后面还跟着个子归呢。
慕容拓得瑟地仰头大笑,占了便宜之后心情格外舒畅。
桑玥眼底的辉光横飞流转,唇角勾起一个似有还无的弧度:“我倒是觉得,这是一个大好时机。”
慕容拓的脑海中灵光一闪,眨了眨眼:“我突然也这么觉得了。”
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神色一肃:“桑玥,我想……我可能找到林妙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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