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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是被遗忘的人,也许只有战友才会记得我们了。”孙班长说到:“乡村被遗忘,转业退伍的老兵被遗忘,我们都被市场遗忘了。”
“看不出来,孙班长,你还是个诗人。”我开玩笑。
向班长倒笑起来:“老孙,胆子小,就别怪命。长臂猿不也折腾起来了,你呢?当年叫你折腾,你不折腾,现在后悔了吧?”
有故事,看他们怎么说。
“我有条件折腾吗?没底气啊。”孙班长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情绪激动起来。“当年我回去的时候,也盘算过,我们这种当不了干部的人,最好进财政部门,离钱最近,当然,进县财政局我是没有希望,但进乡财政所,我还是动了心思的。一来,我自己当过司务长,懂点财务;二来,乡镇工作,本乡本土,有点关系可以用得上,达到资源交换的效果。你以为我没想过吗?”
赵班长说到:“你还送过礼吧,为进财所,别以为我们不知道。当年分配的时候,就数你精,啥盘算啥行动,从来没跟我们透露半点风声,直到分配报到,才知道你早就有预谋了,怕我们跟你竞争,故意在背后搞行动。你这家伙,没有比你算盘打得精。”
“现在说那些有什么用?”孙班长说到:“我到乡财政所才明白,啥叫江河日下。一个乡,自从不收农业税以后,真正的财源就断了,工业几乎没有,商业都是小商小贩,况且还都是熟人,差不多都有关系,收费很困难。乡镇财政供养人员越来越多,就像你老赵,原来一个单位七八个人,现在三十多个,这在乡镇是常见的现象。乡镇财政收入少了,但支出多了,怎么办?只有两个办法:找上面要,找银行借。实话跟你们说,大家都找县里要钱,地主家也没有余粮了,这考的是拉关系哭穷的能力,这就不是我擅长的了。找银行借,操作难度更大,有些乡镇党委书记亲自出马都不一定搞得定,我们财政所就更没作为了,所以也就没地位了。”
“不是有农民补助、粮食补助、新农村建设资金吗?”李班长问到。
“那敢动?想坐牢吗?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活呢。况且,就是想动,也轮不到我。当官的都抢不过来,啥时候轮上我们喝汤了?总之,在僧多粥少的情况下,就是贪污也得低水平重复竞争,残酷得很,我们早就被挤出分粥的行列了。俗话说,领导吃肉我喝汤,但领导现在不仅没有肉吃了,连汤都少了,我们还喝啥?”
他给大家发烟,我看到是硬盒的中华烟,我就明白他的消费档次了。他是一个好面子的人,过去在部队当司务长手头活,抽烟在同年战友中档次是最高的。这次专门到北京来与战友一起聚会,在酒桌上发烟,肯定是买好烟的,面子嘛。但是又要有面子,又要节约钱,怎么选择?中华牌子硬,有面子。硬盒45一包,软盒65。当然软盒档次高,肯定是有面子的。但他要节约,多20元都不太好支撑,所以,他买的是硬盒。按装逼与平时3:1的比例规律,他平时抽的最好的烟,估计也就十几元钱的东西了。
“你们不知道,现在堕落到啥程度。过去乡财政所长2000元以内的经费可以签字算数,现在是多少?500以内,超过500的要主管副乡长批。5000以上的经费,需要乡党委集体研究决定。钱少了,权力自己就小了。何况,我们这些没当官,没有签字权的人。各个职能部门都有自己的小权,县上的占大头,乡镇的根本没机会,是不是,老向?”
向班长点头认可:“县乡两级,需要照顾的关系多,所以编制外的临时人员多,这需要各部门自己挣钱发工资,这就造成了与民争利,与下级争利,与其它部门争利。县领导整天被这些部门之间的斗争,牵扯了大量精力。比如交警中队的,他要挣钱,就设执法陷井。一条好好的公路,车速开到八十码不成问题,车流量双少。但他把限速设定在30码,限速标志立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外地司机根本无法注意到,就超速了,就罚款了。罚没收入他们与县财政各分享50%,所以,县领导也不管。我开车在那里就多次超速,但交警都不会处罚的,因为政府的车、打过招呼的关系户的车,交警都有登记,他们不会自找麻烦。公路部门呢,就以治理超限超载为理由,沿途设立多个治超站,既安排了关系人上班,又为单位创收。拦截过往货车,找个理由就罚款,几乎跟拦路抢劫差不多。我是个开车的,对这比较熟悉。其他的我也知道一些,就不多说了,大概都差不多。执法部门最牛,可以打着法律的名义公开罚款,然后发福利发资金发临聘人员的工资,养活当官的七姑八姨。”
这些情况,倒是我没接触过,没听说过的。乡村都恶劣到这种程度了吗?
孙班长继续说到:“目前当乡镇一把手,如果想真心搞好乡镇工作,最紧缺的两项能力,我总结的是:向上要钱的能力和债务展期的能力。”
果然是搞过财政工作的,连债务展期这样的词都有了。我知道他没学过金融,但他实际工作估计天天接触,所以才有这种感观。
“这还是指的那种真心想搞好乡镇的一把手。一般来说,这样的一把手也稀缺了,现在的一把手都为自己打算,拼的是另一项能力:尽快调到执法部门当一把手的能力。那才来菜,对不对?”他的说法得到大家的赞同。
我不太理解这个逻辑,就是随着中国的发展,乡村迅速衰退的现实。
“为什么呢?”我问到。
“市场把乡村遗忘了,我们建立市场经济,乡村天然处于弱势地位,所以,乡村被遗忘,我们县乡工作的人,也就被遗忘了。”向班长解释到:“农业是不挣钱的,尤其是在中国的农业。为什么呢?这么小的土地规模养活这么多人,一人一亩多地,每年撑死在这一亩上挣5000元钱,就是暴发户了,还抵不到打工一个月工资。农业是向地球收利息,工矿业是向地球要本金,哪个厉害?更何况,资源集中度导致效益偏差,更是乡村与城市竞争的结构性劣势,怎么办?”
“你学了不少东西啊,向班长。”
“听领导吹牛,代领导开会,也听了一些,都是不中用的牢骚,没啥意义。”向班长谦虚到:“比如医院有一个贵重设备叫核磁共震,大家都听说过。假如需要一千万,如果在我们县城,一天它能够给十五个病人检查。为什么?县城病人少,给得起检查费的人也少,所以,一天只能看十五个病人。但如果到省城,一天可以看五十个病人,因为病人多,给得起检查费的人也多。你想想,同样是一千万的投资,是放在县城划得来,还是放在省城医院划得来?这就造成了一个恶性循环:县城人口和金钱规模小、市场规模小,所以好投资不会来,好投资不来,挣得也少,又反向促进钱越来越少、人越来越少。对不对?据我观察,我们县凡是当官的、发财的,如果干得成功,标志就是退休后在省城买房住。有钱人逃离县城,县城就越来越穷。市场经济,强者恒强。这就好比银行,你越需要钱的穷人,银行越不会给你贷款。你越是赚钱的富人,银行就越愿意给你借钱,道理是一个样。资本总喜欢聚焦,向垄断和高额利润集中,这是资本的本性,是符合经济原理的。”
他所说的,我也听说过,只是没想到,这种形势已经真实发生在我们曾经熟悉的县乡。
李班长也说到:“下半年,我也准备把儿子送到省城去读书了,找关系,花钱也得去。没办法,我们县城中学的教育质量越来越差了。县中最好的老师被市里调走了,市里中学的好老师被省城中学挖走了。省城重点中学的高考,一本率都达到70%以上,我们县中一本率上20%都困难。我跟老婆商量了,把县城多余的一套房子卖了,也要供儿子到省城读书,咋办呢?我们都是吃的文化水平不高的亏,不能让孩子再吃这个亏吧?”
“你吃亏,你比我们几个不强多了,便宜都让你占了。”孙班长说到:“你当个小单位一把手,好歹签字算数,也比我们活些。要是你问咋办,我们还活不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