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昏黄的烛光摇曳。
崔南轩看着淡黄的光线笼在傅云英白净皎洁的脸上,想起那一个个夜晚, 她坐在灯下缝补衣裳, 或是编网巾,一把青丝梳一个小巧的垂髻, 簪几枝金玉梅花, 淡施脂粉,戴一对丁香耳坠子。浅碧色对襟云纱衫,白素绢细褶裙。天气热, 她不爱戴小髻, 但其他妇人都要戴的,她想偷懒, 又不想坏了规矩, 就干脆不出门,在家里可以随意一些。
一针针, 一线线,她做得很认真。
他读书到很晚, 不论什么时候抬起头,她都静静地坐在那里陪他。
夏夜燥热, 蚊虫嗡鸣, 长廊底下燃了驱蚊的线香, 隔着缭绕在窗前的淡青色轻烟,她的身影看起来模糊而遥远。
坐着做针线脖子酸疼, 她偶尔会站起身, 在屋子里走一走, 捶捶腰,捏捏肩膀。
看到他隔着窗自己,朝他微微一笑,筛杯茶送到他房里。
“表哥,吃茶。”
她一直叫他表哥,生气或者想撒娇的时候才叫相公,最后那几天,看都不想看他,冷漠地直呼他的全名。
他一开始没听出来差别。
后来午夜梦回,想起迎娶她的那一天,她穿一身真红大袖衫,坐在架子床前,抬起眼帘悄悄打量他,目光看似怯怯的,实则灵动而明亮。
“表哥。”
她轻轻唤他,脸颊晕红,盛装的新娘子,明媚袅娜,即使是暮春时节枝头怒放的妩媚桃杏,也比不过她脸上那一抹含羞带怯的轻笑。
他淡淡地嗯了一声,一句话没说,抬起她的下巴,低头吻她。
她瑟缩了一下,双手紧紧攥着帕子。
那时候她真的很害怕,他解开她里衣系带的时候,她浑身都在发抖。
他当时没发现。
又或者说,他心里其实明白,可他一点都不在意。
他们小时候曾在一起玩耍,但之后阔别多年未见,成亲之前并未相处过,忽然就要做一对夫妻,她叫他表哥,带了点俏皮和试探,只是想和他拉近距离而已。
似乎“表哥”“表哥”这么叫他,就不会那么怕了。
他那时叫她什么?
记不清了,可能他根本没有叫她的名字。
从嫁给他的第一天开始,她就努力做一个好妻子,认真地敬他、爱他,虽然有时候很笨拙,但始终真挚赤诚。
他呢?
他冷眼看她一次次气馁,又一次次打起精神继续。
他用冷淡和无视逼迫她将嫁妆归还魏家。
他想,她是他的妻子,就应该完完全全属于他。
至于她快不快乐,他无暇多想。
后来他高中探花,做官,得到先帝的赏识,平步青云。
不需要她做针线了,家里多了丫鬟仆役,她依旧会点着灯等他。
有时候她偷偷从他书房找几本书看,以为他不知道,用米汤糊的纸签子塞在里头当记号,看完了再悄悄放回去。
却不知他博览群书,书房有哪些书,每一本书放在哪里,心里记得分明。
她动了哪里,他一眼就能看出来。
他看在眼里,没有说破,慢慢发现她看的书很杂,游记、志怪她都爱看,史书也看。
于是在书肆闲逛的时候,不自觉会买一些适合她看的书带回家。第二天看到那几本被她动过了,脸上没什么反应,心里也没有波澜,再下一次去书肆的时候,却会买更多。
她还看他写的文章,每一篇都看,还偷偷收集,装订成册。
甚至会像模像样写点评。
他并不以自己的才学为傲,即使是最年少轻狂时,也不会因为少年才子这个名头飘飘然,在他看来,读书只不过是鱼跃龙门、入朝为官的手段而已。
读书就是为了做官、为了出人头地,他一直明白这一点,清醒而理智。
但她爱看他的文章……还在评语中说他写得好……
看到她偷偷藏起来的册子的那一刻,他面无表情,随手把册子放回去。
心里却像是被什么给击中了,力道很轻、很柔,以至于他没有察觉。
看似没有什么改变。
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以后,崔南轩才终于明白,那一瞬间铺天盖地而来、让自己忍不住想微笑的感觉是什么。
……
地牢里静谧无声,烛泪顺着烛台慢慢往下淌,凝结成一道胭脂色瀑布。
崔南轩弯腰坐在蒲团上,凝望着傅云英。
她眼眸低垂,似乎懒得理会他。
他低头抚一抚袍袖。
世上的事就是如此可笑,给了他凉薄冷淡的天性,偏偏又要让他遇到她。
那一段过去,如梦亦如幻。
她曾想爱他的,但他只顾埋头走自己的路,把她所有的包容和退让都当做是理所当然。
等他意识到的时候,他已经彻底失去她了。
一切,开始在结束之后。
没有什么后悔不后悔的,他只管将来的事,不愿去想以前。
可人总是有软弱的时候,即使心冷如刀,埋藏在心底最深处的那一丝柔情还是会时不时突然跳出来,提醒他失去的东西有多么宝贵。
崔南轩闭一闭眼睛,旋即睁开,把带来的攒盒往傅云英面前轻轻一推,打开盖子,“你爱吃的。”
她眼帘微抬。
攒盒里琳琅满目,一槅柳叶糖,一槅金华酥饼,一槅香茶桂花饼,一槅水晶蟹肉馒头,一槅蒸鱼饺,一槅凉拌煨笋,并一盅桂花米酒。
咸甜都有,确实是她爱吃的。
她笑了笑,觉得眼前这场景有些滑稽。
自己不日就要处斩,而崔南轩竟然带着她爱吃的东西来探望她。
崔南轩没有笑,直视着她的眼睛。
他早就该发现的,但他不想承认,一面怀疑她是,又一面反驳自己,非要她亲口承认,才肯相信。
到现在,不需要逼她承认了,她就是他的妻子。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在湖广,姚文达家中,他就那么走过去了。
她站在那里,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表情。
再后来,姚文达和他谈起她,她就坐在博古架后面,应该都听到了。
他曾试图招揽她,被她拒绝。他觉得她不识时务,看到她陷于困境中,冷眼旁观,讽刺她,挖苦她,伤害她……
若早知道湖广那个小小的少年就是她……
崔南轩目光晦暗,克制心底翻涌的沉痛,平静地道:“我带你出去。”
傅云英扫他一眼,沉默不语。
崔南轩等了一会儿,忽然扣住她的手,“皇帝要纳妃……你真的想入宫?”
他双眸微眯,淡淡一笑。
“你这样的性子,就算入宫为妃了,也不会改一丝一毫。将来皇帝移情新欢,你难道也和当年一样,一走了之?后宫不是想走就能走的。”
傅云英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几丝压抑的怨怒。
“这和阁老没有关系。”她扯开他的手,淡淡地道。
崔南轩忍了忍,手上力道加重了几分,“跟我走……我是你丈夫!”
傅云英冷笑,一根一根掰开他紧攥在自己腕上的手指。
“崔南轩,你我毫无关系。”
她抬起头,神情淡漠,缓缓道。
“无论是魏云英,还是傅云英,都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崔南轩短促地一笑,“不,你嫁了我,就是我的妻子,无论你是死是活,我都是你的丈夫。”
傅云英嘴角翘起,“魏云英走的时候,留下一封信。”
崔南轩身形一僵。
傅云英一字字念出信的内容:“今与君夫妻义绝,碧落黄泉,沧海桑田,此生不复相见。”
你我夫妻恩断义绝,以后就不要再见了。
崔南轩双手慢慢捏紧。
看完那封信,他当场就把信撕碎了,忍不住对府里的人发怒。下人们胆战心惊。他官服也不及脱下,带人出去寻她,这时宫里送出急诏,他不得不冷静下来,入宫觐见。
他不承认那封信,他不允许,她就永远是他的妻子!
傅云英念完信,看向他,“崔南轩,魏云英已经死了。”
崔南轩猛地推开攒盒,坐直身,握住她的肩膀,嘶吼了一句:“你分明还活着!”
他眼圈有些淡淡的红,眼里竟然有水光浮动。
“云英……你还活着……”
他吼完,像是被自己吓住了,呆愣片刻,低声喃喃。
似庆幸,又似震惊,双手轻轻颤抖。
这人总是平静淡然,除了权势,对什么都不在乎。
高兴的时候是云淡风轻,不高兴的时候也是云淡风轻。
两辈子,傅云英都很少看到他身上出现这种激动到几乎狂乱的情绪,他甚至要落泪了。
若是上辈子的她,可能会怔住。
但这些都和她无关了。
她嘴角微弯,仰视着他,“崔南轩,你到底想要什么?权势,地位,尽情施展抱负,你追求的东西,都得到了。”
崔南轩气息微乱,手指紧紧掐着她的肩膀,“云英,你恨我?”
傅云英微笑,摇摇头。
“没有什么恨不恨……我家人的死,不是你造成的,你有你的抱负,我都明白。”
崔南轩一眨不眨地盯着她。
她慢慢地道,“那天落雪,我去见我父亲,父亲劝我不要记恨你,让我好好和你过日子,父亲说,你是个好官,你将来肯定能造福一方……我答应了,我告诉父亲,我不会记恨你,我会老老实实相夫教子。父亲很欣慰。”
崔南轩凝视着她,嘴唇轻轻颤动。
那晚真是冷啊,刺骨的冷。
傅云英闭一闭眼睛,嘴角翘起,“我只是安慰父亲而已,我不想让他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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