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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兴地活着
有的人想起过去的事情而后悔,想到未来的事情而不安。但是,过去已逝去,未来还没到来。回想过去,但是请不要忘记你身处的是“现在”。再怎么想象明日之事,明日也绝不可能完全按照你的想象去进行。本章中要考察的是,如何将现在、这一刻认真但绝不是过分深刻地度过,应该以什么态度度过人生。
活着,即为痛苦
有一天做完了咨询正要回家,遇到一个人,对我说“活着好痛苦”。这句话和当天咨询的主题无关,我被这唐突的一句话莫名击中。柏拉图说过:
“不管何种生物,从出生瞬间起,痛苦的人生便已经开始了。”(《Epinomos》)
这种想法对于古希腊人来说并不特别。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Oedipus Coloneus)中说。
“最好不要降生在这个世上,
那才是人生第一好事,
既然被生下来,既然来到了这里,
就尽快去那个世界吧,因为那里是第二好地方。”
最好是不要出生,如果出生了,那就尽可能地早点死去,因为这也算是人生第二大好事。确实,活得越长,经历的不幸也越多。即使这样,也不会有人觉得人生越短越好。
如果人是一个人活的生物,那么或许就没有烦恼什么的了。阿德勒说所有的烦恼均来自人际关系。只要和人接触,再亲近的关系,或者应该说,越是亲近的关系,越容易和对方产生摩擦。一个人活着就不会遭到背叛、遭嫌弃或遭遇悲伤的事情。但是,为了躲避人际关系所带来的烦恼,选择一个人活着,不和任何人建立深层次的关系,就不可能获得生的喜悦,无法得到幸福。
人与人际关系就像是鸟与空气一样。空气确实妨碍鸟的飞行,是一种阻力。但是,没有阻力的真空环境下,鸟是飞不起来的。人际关系或许也一样,也是一切不幸的源泉。同时,也是生的喜悦之源泉。
我以前和父亲在同一个空间都觉得痛苦万分。和他在一起时,总觉得周围的空气压得我透不过气来。但是,回想和父亲的种种,发现其实也不是百分百一直都很糟糕。不管什么关系,不可能一开始就不好。
我有一张照片,里面是还没有上小学之前的我。那天肯定是和父亲去了什么地方。他用他心爱的相机为我拍下了这张照片。或许是看了这张照片后我为自己创造出了一段回忆,总之,我觉得那天和父亲一起外出肯定是很幸福快乐的。
如果我们只能在人际关系中才能感到生的喜悦,那么就必须走进人际关系中去。但是,和他者的人际关系不一定总是顺利而美好的,我们担心会从中受到痛苦,这也是难免的。要想走进人际关系,是需要鼓起勇气的。
面对过于残酷的现实
我是50岁时因心肌梗死倒下的,50岁已经不年轻了。可我还是觉得我还没有到该死的年龄。比我年轻很多的人突然病倒而去世的话,留下来的家人肯定会很难接受这个事实吧。
年轻人的死亡,总觉得很不合理。觉得不公、不合理、不能接受的,不只是年轻人、小孩子的病、死亡。社会上还有不少无辜的人只因为偶尔路过那个场所,而被一个持刀的疯子刺伤;还被一辆发飙的车撞死的悲伤事件。为什么会发生这种事情呢?大概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吧。
如果我们接受“这世上所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它自己的含义”这一说法,那么不公不合理的事情发生后或许也能得到某种解释。但是,对于留下来的家属来讲,病、死亡也有它自己的某种含义等说法丝毫没有说服力。
有一个朋友说自己要有什么事需要咨询,肯定会来找我。有一天还真的来找我了。我问他怎么了,他说他失去了年纪尚小的女儿。女儿视力差,想戴隐形眼镜,于是就带着女儿去眼科做检查,医生提议做进一步精密检查。检查中查出了女儿患有脑肿瘤。短短1个月后,女儿就离他而去。对于有这种经历的父母,你能说孩子的死亡自有它的含义、也许你会觉得这不合理,但肯定是神的有意安排……这些话吗?这些话根本救不了悲伤而绝望的父母。
那么,天灾就能使我们释然吗?也不是。世上根本就没有“没办法,只好接受”的死亡。像核电厂事故这种,如果没有建造工厂,就根本不会发生爆炸事故。因为这个事故,很多当地居民被赶出了住了很多年的故乡,这太不公平了。
精神科医生罗纳德·大卫·莱恩在自传中举了马丁·布伯(Martin Buber)的插曲。
“布伯站在演讲台对面,谈论神、亚伯拉罕的合约等。说着说着,突然用两只手抓起前面一本厚厚的《圣经》,高高举到头顶,用力向演讲台上方抛出去,伸出两只胳膊,大声悲叹。‘集中营发生了大屠杀后的现在,这本书还有什么用呢!’”(莱恩《我的半生》)
令布伯愤怒的是神对犹太人所做的一切。
和布伯一样,犹太教神职人员Kushner(《现代约伯记》)质疑“这个世界存在恶”和“神是善且万能的存在”是否相互矛盾,Kushner认为,神不是恶之原因,神的确是善但不是万能。病、不幸不是神为了惩罚人类而给予人类的,也不是什么神的远大计划之一。
神若是万能,这世界就不会发生不公平不合理的事情,但是就像Kushner所说,如果神不是万能的,那么不公平不合理的存在是不是也能理解呢?
命运
古希腊人认为,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由一个精灵(daemon)来负责引导的。(柏拉图《斐多篇》)柏拉图强调,和通常的看法所不同的是,命运不是被赋予的,而是由每个人自主选择的。
“责任在于每个选择的人。神没有任何责任。”(《理想国》)
Kushner的看法和柏拉图的这一见解有相同之处。柏拉图虽然不是主张神是不完整的,但是他主张人世间的不幸、每个人命运的抱怨或不满推到神身上是毫无用处的。
Kushner提出,不应该再去纠结与痛苦、过去有关的问题上,比如“为什么不幸会降临在我和我家人身上呢?”等等,而是把视线放在与未来有关的问题上。
“现状是这样的。从现在起,我应该做什么呢?”
Kushner说神不会帮我们预防悲惨事情发生。相信神是万能的人,或许很难接受这一点,但是我们必须接受“这世界不存在百分百的善”,并正视不公平的现实。但是,这还不够。不能因为现实中有不公平不合理就从此作罢、毫无作为,虽然我们很难阻止和预防悲惨、不公发生,但是,至少要鼓起勇气、抱着足够的忍耐力去超越这些不幸。Kushner说除了神以外,我们还能从谁身上获得这种力量呢?对于降临在自身的事件,不会只是杵在原地毫无作为。人不是如此无力软弱的存在。遭遇不公事情时,的确,重新站起来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但是也要努力鼓起勇气去面对。
对于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以及身处的状况,人们不会心甘情愿一味被动接受。我们无法阻止自然灾害的发生。灾害的发生与人的意志无关。如果把它看成是命运,确实,人无法逃脱命运。但是,当我们说命运不是被赋予的、而是自主选择时,这句话是指,即使有不可避免的灾难降临在我们身上,我们也要自主地选择应对方式。
遭遇地震的人,全都会患上PTSD吗?并不是。我们可以自主选择在已发生状况中如何求得生存。
生病的人,肯定不会说“太好了、好开心”。当然了,不生病最好。但是,生病时,还可以从中学到东西。这就是生病的意义所在。
人在任何状况下都能自由
人绝对不是单方面地受到环境影响。过去的经历、外部环境的确会给人产生很大影响。但是,并不是被这些所决定的。人在任何状况下都不是无力存在,在自己所处的状况中该如何活下去,这取决于本人的决定。
我母亲在49岁时得了脑梗死倒下。生病后半身不遂的母亲,默默地注视着映在手镜里的窗外景色。就是在这段时期,母亲还提出要学德语。我在上大学时曾经教过她一点。母亲让我把当时用过的教材拿到医院里来。后来,她的精神越来越虚弱,无法再继续学习时,就跟我说她想读一读我高中时花了一个夏天读完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卡拉马佐夫兄弟》。我每天都在母亲病床前读书给她听,直至母亲昏迷不醒。即使在负重伤徘徊在死亡边缘时,人们也不会想到自己会死去。母亲或许也一样,始终未曾想过等待自己的是什么。不管怎样,我认为她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时间还要努力做力所能及的事,努力活下去,真的很不简单。
后来我自己得了心肌梗死倒下,被迫卧床静养,就连自己翻身都很难时,不由得想起母亲来,是母亲支撑着我度过了那段病床岁月。
活在当下
阿德勒在著作中并没有使用“当下”(here and now)这一表达方式,但是用了sachlich,他认为断绝了与人生的关联性、失去了与现实的交点的生活方式是有问题的。(《性格心理学》)sachlich的反义词是unsachlich。两个形容词都是来自名词Sache(事实、现实),sachlich有“基于事实、现实的”或“踏实的”等含义。我把它翻译成“即兴的”。
活着的确很痛苦,阿德勒却试图要在生中找出可减轻痛苦的突破口。
不用把自己表现得那么好
要想不迷失和现实之间的交点,sachlich地活着,那么,就需要不再介意他人对自己的看法。我给别人什么印象、别人又是如何看待我的,如果你一直介意这个,就会变得unsachlich,迷失和人生的关联性。对于这个词汇的含义我们在前面提到过,是“未适应Sache(事实、现实)”的意思。
“比起实际如何(Sein),更在乎怎么被看待(Schein),这种人容易迷失和现实之间的交点。”(《性格心理学》)
有的人一心想让别人认为他自己是“××的人”,千方百计地使自己变成“××的人”,结果,就会越来越依赖他者的评价。试想,即使他真的成功地把自己包装成了“××的人”,最终也无法控制他人内心的想法和见解。
他者的评价,其实和你自己的本质无关。别人对你说“你真坏”,你自己的价值不会因此而贬低。相反,别人对你说“你真是好人”,你的价值就能上升,变成好人吗?当然不可能。
只关心别人如何看待自己,努力去迎合别人的人,在人生中无法保持一定的方向性,别人也会对你产生不信任感。因为他们迟早会发现你同时接受自相矛盾的看法,同时对两个相互敌对的人表忠诚。
不停地察看别人的颜色,只挑着别人可能会喜欢听的话来讲,虽然不会讨人厌,但是你如果一直迎合他人,就不再是活你自己的人生,而是活着他人的人生。有人讨厌你,这说明你活得很自由,为了自由的人生,有些代价是必须付出的。为了自由地活着,就得有勇气讨人嫌。当然,有生以来从未在意过别人眼神、不介意讨人嫌的人,自然是不需要这种勇气。
不对自己和他者抱有理想
不能对自己、他者抱着理想,要看到现实的自己、他者,否则很容易迷失交点。
接受现实中的自己,而不是理想化的自己,这个叫作“自我接受”。这个和“自我肯定”是不一样的。此处的“自我肯定”是指,接受毫无根据的理想化的自己。比如,人是不可能被所有人喜欢。被很多人喜欢是可能的,如果你想被所有人喜欢,现实中是不可能的。
虽说,现实中的我们还有很多缺点,但是依然需要从接受现实中的自己开始。对自己抱有太大的理想时,一旦发现理想和现实的背离,最终会逃避人生课题。不管是学习还是工作,都要认清现实中自己的能力,如果觉得有必要,就要靠努力慢慢加强实力就好。
对他者不抱有理想,是指,比如,不管孩子有没有生病、在父母的眼里不管孩子是不是问题儿、不管孩子是不是和父母的理想有差距,孩子就是孩子,父母需要和这样的孩子一同生活。不能因为孩子和父母的理想有差异,就断绝关系。不管孩子的行为有无改善余地,总之,父母要关注的是孩子活着的现实。这就是我们所说的,不去看理想化的孩子。
实现不是靠等待而来的
不想迷失和现实之间的交点,就从脑子里删去“只要实现××,真正的人生就会开始”的想法吧。不是过去、也不是未来,我们只能活在“当下(here and now)”,不要在“如果……的话”和可能性上下人生赌注。实现不是靠等待就可以等来的。就现在、在这里,你真正的人生已开始。现在不是什么排练,而是实况转播。对于“如果……的话”、一味等待某件事情实现的人,直到实现那件事之前的人生都只是临时的、模拟的人生。认为现在只是临时人生的人活在可能性里,可能性变成了现实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因此,他们会拖延问题,尽量不去解决。不管是什么课题,除非有明确的把握可以成功,否则坚决不挑战。这种人因为害怕失败,不敢挑战课题,“不想涉足(想停止时间)”。(《神经症人格是如何形成的》)
黑格尔在《法哲学原理》序言中引用过这样一句。
“这里就是罗德岛,现在就跳吧。”
这句话是出自埃索波斯的寓言故事(《伊索寓言》)中。有一个奥运会选手,在自己国家总是被人挑毛病、不够男子汉,有一次他去参加了一次远征竞赛活动。过了许久,回国后,大放厥词说自己在很多国家成绩斐然大受欢迎驰名世界。尤其是在罗德岛,自己的跳远成绩胜过了奥运会选手。如果以后有机会去罗德岛,肯定能找到当时在现场的人为自己做证。旁边有一个人听到这里,忍不住打断他,说:“喂,这位仁兄,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不需要什么证人。这里就是罗德岛,来吧,跳一个给我们看看!”
姑且不论埃索波斯和引用这句的黑格尔的意图,我认为这个选手就是活在可能性中的人,或者是活在假设中(不用真正执行)的人。
这种人并不期待可能性有朝一日变成现实。“你其实脑子很聪明,只要做就可以了!”听人说这些话的孩子,会学习吗?绝对不会。只要他还保持着“如果做就可以了”的可能性状态,那么就可以一直当“聪明的孩子”。他可不想学习、参加考试还得了不好的成绩后被人说成是“笨孩子”。
但是不管怎样,结果迟早都会分晓。再往后拖延课题迟迟不挑战,其实毫无意义。没什么大不了的。这次做了,得到不好的结果,那么再挑战一次就好了。
康拉德·柴卡里阿斯·洛伦茨(Konrad Zacharias Lorenz)说过。(《狗的家世》When man meets dog)隔着栅栏向对面咆哮的狗,深知对面的狗因栅栏阻挡,绝对不会越过来,这是必要前提。只要这个条件还在,相互可以威胁对方,然而这个栅栏一旦没有了,两条狗直接面对面时,反而会陷入一阵混乱。
不管是空间、还是时间上,只要在安全范围内,什么都是可行的。
Kinesis与energeia
亚里士多德把活动分成了两种。(《形而上学》)一个叫作“Kinesis”,有原点和终点。从原点到终点的活动过程中,需要尽量有效地移动。要走到终点为目的的运动,在还没有到达之前都是不完整的。未到达目标,那么,这个活动因中断而算作为未完成,是一次不完整的活动。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说法,重要的不是“正在完成当中”,而是在多长时间内“已完成”多少事情。
还有一种叫作“energeia”(现实活动态)。这种活动类似两个人跳舞时的运动状态。跳舞的两个人,在跳舞过程中或许移动了很远的距离,但他们并不是为了到哪个终点而跳。现在、此刻的跳舞状态,即是完整的。作为energeia的活动始终都处于完整状态,和“从哪到哪”“在多长时间内”等要素无关。energeia中,“正在完成当中”即为“已经完成”状态。
那么人生,究竟是属于哪一种运动呢?很明显,应该是energeia。的确有人用空间来表现人生,以诞生为开始、以死为结束的线条来呈现人生。如果我问你现在处于人生的哪个阶段,年轻人会回答离返程点还有一定距离,还需要时间才会到达那里。不用说,他肯定是假设了自己会活到80岁左右。并不是谁都会活到80岁。人生在世难免会生病、遭遇事故、灾难等,谁都不知道自己的人生会在何时落下帷幕。
当下的幸福
俄狄浦斯因他会弑父娶母的神谕,刚生下来就遭到父亲的抛弃。后来他还是当上了忒拜的王,在寻找降临在忒拜的灾难之根源、寻找杀掉先王的杀人犯,并重审自己人生时,惊愕地发现先王就是自己生身之父,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应了那个预言,杀死了父亲娶了母亲。俄狄浦斯绝望地拔出短剑刺中自己的眼睛,变成了盲人四处流浪。
合唱团是这样形容想要逃出宿命,却还是落入了宿命的陷阱、站到了荣华富贵之鼎盛的俄狄浦斯的。
“啊啊——生活在祖国忒拜的人们、用心的眼睛去看看吧。这就是俄狄浦斯,
曾经身为解答谜底的人而扬名天下、没人可比过他的权势
大街上的人没有不敬仰羡慕他幸运的
啊啊?现在却被悲惨的命运所吞噬、遭到了灭亡
终将死去的人啊?你只能耐心等到最后一天
除非你没有经历任何痛苦?一直到世界的尽头
无论是谁?都不能称其为幸福”(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
坐到了荣华富贵鼎盛的吕底亚国王克罗伊斯(Croesus)问希腊七个贤者之一的雅典政治家梭伦:
“雅典的客人啊,你的大名如雷贯耳。我知道你是一名贤者,为了求知识在世界各地漫游。想问问你有没有见过世界上最幸福之人?”
克罗伊斯自认为自己才是世界上最幸福之人,心想梭伦肯定会说出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却提了别人的名字。克罗伊斯感到不满,追问梭伦,难道你觉得我的幸福没有价值吗?梭伦回答:不管是什么幸福,都不会永远持续下去。今日幸福,并不能保证明天会继续幸福。“人生万事皆为偶然”。
事实上,吕底亚国遭到了波斯国的攻击,首都萨狄斯被攻破。克罗伊斯在高高堆起的柴火上被活活烧死。此时,突然想起梭伦的话:
“人只要活着,谁也说不上是幸福。”(希罗多德《历史》)
这句话提醒我们,享尽了荣华富贵的人也不知道最后会怎么样。那么,不到最后一刻,就不能说是幸福吗?
对于这个问题,就像阿德勒说的,只要能sachlich(即兴的)地活着,且把人生当成是energeia,那么就没有必要等到最后一日才做评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