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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到来,大大减轻了雨晴的家务压力。但一山里,俩母老虎怎么处理好关系是个大问题。婆婆因为过去日子困苦,喜欢囤各种废旧物品,包装盒塑料袋,厨房厕所阳台柜子床下,家里的边边角角,塞得哪哪都是,都半个阳台不能用了还不让扔,谁扔跟谁急。紧跟着,方成妈开始丢三落四,出门忘带钥匙,祖孙二人经常被关在大门外,直等到雨晴下班开门才进屋。
雨晴在大门背后贴了一张大大的备忘条:“出门带钥匙和手机!”但提醒好像没啥用处,婆婆的记性一天比一天差。雨晴上网百度,发现婆婆的表现很像老年痴呆的早期现象,带去医院一查,果然:早期阿尔茨海默病。接送孩子的活不敢再让婆婆干,除了能烧个早饭,其他家务重又回到雨晴的肩膀上,还增加一项,看护老人,疏导老人家的情绪。
方成非常抱歉:“要不,我让我妈还回方圆那儿?”
雨晴怒了:“养儿育女干啥用?不就是防老嘛。哦!她能干活的时候两家抢,她老了就两家推?这种不积德的事,我干不出!”
方成:“唉,现在家里上下都练你一个人。我又……”欲言又止。
原来外地一家商业银行最近来挖吕方成,许诺他当副支行长,收入是现在的两倍。但是方成没答应。“现在咱家这样子,我走不合适。两地分居,你一个人带个小又带个老,实在不放心。”
“请保姆!我明天就去保姆市场。有钱了,我请两个!”
“不是心疼钱,是心疼你!十个保姆又怎样?你该劳心的还得劳。再说,去别的行,又不是一把手,也是个副职,还是要配合人做工作,意思不大。我现在虽然忙,但好歹每天着家,有事我俩有商有量,心里踏实。”
“可年薪是现在的两倍啊!”
“钱嘛,没个赚够的。萌萌小,孩子成长的每一天我都不想缺席。再说了,我走你不想?我俩从恋爱到现在,啥时候分开过啊?”
雨晴突然想到保罗,心里暗暗难过。上次领着萌萌去看他时,他下肢已经不能动了,现在抬胳臂都费力气,伸手抱萌萌时还差点把孩子从床上栽下来。雨晴只好强作笑脸,临走时从保罗娘那里拿走一堆医药发票,回去细细整理粘贴,不等报销,先从自己家里拿了钱给老人送去。报业集团现在医药费一年一报,老弱病残孕都攒了厚厚一沓的医药费发票等着兑现。李保罗的病像个无底洞,天天往里填钱都听不到一声响,哪还等得了一年?医院隔三岔五就下催款单子,要不是雨晴帮衬着垫钱,保罗早被医院赶回家了。
萌萌升小班了,小班有作业,今天是背古诗,明天复述故事,后天捏个小鸭子,再一天又要交张图画……雨晴好不容易应付完“新任务”,又轮到每晚的重头戏—睡前故事,经常是一本书没读两页纸,先把自己哄睡着了。
萌萌摇醒雨晴:“后来呢?妈妈,后来呢?你快点说啊!”
雨晴强打精神,睁开涩眼,半撑着坐靠在床边,没讲几句,她又出溜着躺倒了,迷迷糊糊地,手一松,故事书重重砸在脸上,打得她眼冒金星,彻底清醒。
待到哈欠连天地哄睡了孩子,雨晴又接着哈欠连天地写稿子,洗衣机里同时还转着全家人的衣服。配合广告和发行的公关稿,雨晴写得一点激情和灵感都没有。合上电脑,郑雨晴还得亲自晾衣服。
方成过来帮着递衣架:“这些活又不危险,为啥不让妈干?”
“我不放心。你让她干,她就不晒阳台里面,挂外头。那天我回家,她踩凳子上,半个身子探外边收衣裳,我魂魄都给她吓掉了。现在都趁她睡了赶紧收好晒好。”
等雨晴收拾停当,洗漱干净回到卧室,一掀被子,赤条条的方成露在她眼前。“当当当当!”方成敲着开场的锣鼓学唐老鸭讲话,“女士们,先生们,演出开始啦!”
雨晴没好气地回他:“今天星期一,剧院休息,不营业!”
方成不依不饶:“你这剧院,怎么天天打烊?”
雨晴疲倦地说:“我觉得你们银行的工作再累,还是比不上家庭主妇!天天说徐跳奶欺负你,你哪来这么大的劲头?!”
方成有些尴尬:“就是因为斗争太激烈,才需要放松发泄嘛!”
雨晴憋一口气,回他:“我不是你的充气娃娃。睡觉,明天一早还要带我妈去放疗呢!”
“你不说找保姆吗,怎么还不下手?赶紧找个人回来你也能缓缓。”
“保姆现在挑主人家啊,上有老下有小的,给多少钱人都不干。满世界也只有我这个全职保姆愿意上你家来!你不给工钱还好意思让我陪睡!”
吕方成无语地对着天花板,怎么正常的生理需求,到这里变成不好意思了,还要付费吗?那身边这个女人,跟自己,到底是啥关系?
郑雨晴现在倒头就能打呼噜。在她的鼾声中,吕方成轻轻挪动身体,尽量挪到床边上,远离雨晴,静静地,不发出任何动静地,自己玩自己。
郑雨晴每次交稿,张国辉都横挑鼻子竖挑眼:“郑雨晴,你可是我们社最年轻的副高职称,还是全国优秀新闻工作者嘛!这个名誉你总要对得起吧?你看看,你现在每个月稿件的数量和质量,哪一点跟你的资历相符合!你优秀在哪里?我当着那些年轻记者的面都不好说你!我给你留点面子!”
郑雨晴冷冷地回:“副高职称加钱不?不加钱你凭什么要求我优秀?名誉现在值多少钱一斤?”
张国辉一脸鄙视:“你现在,哪有一点记者的样子,张口闭口谈钱,不好好工作,哪来的资本谈钱?现在都是凭本事吃饭,你那文章不咸不淡,写个软文都长得跟你本人一样勾不起我的欲望,我拿什么给你钱?你不要老在我面前卖资历。”
郑雨晴轻轻一笑:“我可以写教育系统按领导人住宅每年重新划分重点小学的学区;也可以写因为政府大建设大发展,我家门口挖立交桥堵一年半了,这个城市一年有半年雾霾;还可以写集团领导每年年薪分红奖金是全社职工总和的5倍,业绩年年翻,利润不见增长,钱都去哪儿了?我保证每条消息出来都拿奖,你让我发哪条?”
张国辉气得“啪”的一声,将一摞报纸扔到郑雨晴桌上:“你给我解释解释这个,为什么我上周五派你的活,你拖到这个周三才拿出稿子?我告诉你,这可是我们的广告大客户,一年上千万的单子,你必须好好伺候,丢了生意我可拿你是问!”
郑雨晴:“张主任,你到底是搞新闻的还是搞广告的?广告部大单跟我们有什么相干要你这么巴贴着?既然嫌我伺候不好,下次有客户找我,你就别派我去了。”
“一点大局意识都没有!报社上下一盘棋你懂不懂?哎郑雨晴,你这种工作态度,是不想干了吧?你可以辞职!”
郑雨晴笑了:“我为什么要辞职?你要看不惯我,你辞职好了!要么你有本事,你辞退我?”张国辉张口结舌。
张国辉想拿捏郑雨晴,但工作上又不得不倚赖她。因为郑雨晴是报社名记,有社会影响力,广告客户很愿意买郑雨晴的面子,点名让她给自己写广告文案。所以张国辉热衷于拿郑雨晴做些业务上的交换,他支得郑雨晴团团转:
“小郑,牛肉面大王五周年,你去配合一下写两个宣传专版!”
“LV进江州市了,郑雨晴你搞个专访,这次是上铜版纸的,记者必须出镜你穿得漂亮点!”
“郑大名记啊,志玲姐姐出台给名表代言,你去会一会!顺便帮我看看她那个胸是不是真的!”
“龙虾节的征文还差几篇,郑雨晴你今天一把写齐了交给我。”
郑雨晴劝自己:“忍着,闭嘴。”她盘算这条软文如果能打个高分,能冲抵点儿萌萌的奶粉和早教班的钱……妈蛋,萌萌的英语早教班,说是外教教口语,上次去看了,竟然是个菲佣!口语水平还不如郑雨晴自己!就这还好意思一期收八千!自己的工作纯粹是为五斗米折腰了。但这腰也不白折!志玲姐姐很有心的呢,临走每个记者还发车马费500元;牛肉面大王不发现金发就餐卡,一次给50碗牛肉面也值不少钱呢!
郑雨晴说:“我都不好意思看自己家报纸,除了头版新华社的通稿,剩下的每一条新闻我都能看见背后那只看不见的手。贴近性指导性可读性娱乐性知识性,一性都不性!”
吕方成一下就吐露心声了:“跟我家一样的。”—幸好郑雨晴没听明白吕方成的哀怨。
“我现在给张国辉指派的,上可九天揽月,下可五洋捉鳖。刚跟志玲姐姐拉过手,转脸又去采访重庆烧鸡公!我都不知道自己是负责哪个口子的记者了!”
吕方成:“哎,我有点恍惚,这个张国辉跟徐跳奶倒像一个师傅带出来的,不是一般的贱!他们是不是夫妻啊?张国辉要是没老婆可以介绍给徐跳奶,不是一家人简直太可惜了。”
雨晴深深体会到方成在单位的困境。“也不知道得罪何方神圣,我俩被这一对狗男女掐得死死的不得动弹!他年我若为青帝,咔嚓咔嚓全咔嚓!”雨晴边说边做挥刀砍人的动作,又反思道,“中年女人面目最可憎。我以前最怕看中年女人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全世界都欠她钱的鸟脸。不幸,我已经迈入这个行列。我都不想看我自己跟人耍无赖的样子。”
吕方成温柔地抱抱她说:“瞎说八道,你哪是中年女人,你还是小姑娘呢,你的耍无赖,是一种娇滴滴。”
郑雨晴扑哧一声给气乐了。
方成揽着雨晴,感到她瘦得像纸片人,刚生孩子时那个珠圆玉润的富态早已不复存在,不觉心疼:“今年你的订报任务没完成吧?两百份你交给我。”
“你会不会算账?完不成最多扣两千,订一份报纸小三百块!”
“我找客户……让高飞订吧!反正他也要买礼物送客户的。送报纸挺高雅。”
郑雨晴立刻反驳:“你疯啦?为自己少损失两千块,你让高飞多出6万块?你敢去!”
“你这样太累了,心里还纠结。找个机会从一线出来吧,转到编辑岗去,离那个张国辉远远的。反正现在你们单位,新闻已经死了。”
郑雨晴想了想点点头:“方成,那我就真的退二线了,以后我和萌萌就指着你啦。”
吕方成笑道:“苟富贵勿相忘。”
岂料张国辉先离郑雨晴而去了!
都市集团新一轮竞聘开始,他上蹿下跳做足了功课,最后打败十来个对手,如愿以偿聘上广告中心的主任。
广告中心主任是肥缺。虽然说集团号称多种经营几条腿走路,但真正赚钱的,还是靠广告发布。广告中心主任的手中,握着大大小小的广告和软文版面,硬广告打多少折扣,软文给多少回扣,小报头挂标给多大尺寸,这些虽然有章可循,但执行起来都是有弹性的。不好往多里去猜,反正经手总有两把油—要不当年高飞巴结着从门缝里给广告部主任递草纸呢!这个位高权重的中层岗位,甚至连副总编都要敬让三分。历届广告中心主任,都一脸自豪地宣称,他们是单位的钱袋子!为了提上这个钱袋子,传说张国辉上上下下没少打点。
吴春城在都市集团干了小三年,深知报纸版面要好稿来撑,好稿需要好记者来写。吴春城拨拉来拨拉去,整个报社像郑雨晴这样不调皮捣蛋又业务精良的员工,并不多见,而且干得多吃得少,便宜大碗又实惠。社会上招聘的精英们动不动可就要年薪三五十万哪。毕竟前任老傅留在账上的钱越花越少,而赚钱又没他想象的那般容易。
竞聘前夕,吴春城找到郑雨晴,告诉她,领导已经内定她为新闻部主任,让郑雨晴第一志愿就填这里。吴春城满心期待郑雨晴表达感激之情。但郑雨晴不知好歹:“不好意思吴总。重担我挑不起。您另选他人吧。”
吴春城不快:“怎么,听着像闹情绪的意思?多少年没提拔你,委屈了?”
郑雨晴谢谢他的美意:“我爱人工作忙,我孩子小,两家老人又都有病,我精力有限,能力也不够,咱们集团在您的带领下是奔着上市去的,我不能耽误这样的大事。”不卑不亢不愠不火。
吴春城恼了:“我发现《都市报》搞不好,是因为这里的老人儿有一个特点,总喜欢叫。不给机会,叫;给了机会,还是叫。这都到了传统媒体和互联网拼刺刀的时候了,你跟我说家里事情多?这个报社我看来看去,老人儿里只有张国辉有积极主动的参与意识。你的个人能力不在张国辉之下,但在责任感上,他甩你几条大街!不要以为他天天来我这里是跑官要官,他是担责任!这是情怀!情怀!”
郑雨晴面无表情地退出,掉脸钻到刘素英办公室,开始发泄:“对张国辉的评价就快到烈士的级别了。他张国辉也配得上情怀二字?!”
刘素英安静听完,来一句:“你有情怀,你来干啊!”
郑雨晴气愤:“我只给我敬佩的人工作。现在的岗位,配不上情怀二字。”
刘素英说:“你还要为你自己工作。”
郑雨晴不解地看着她。
刘素英:“机会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他吴春城,不会在这里干一辈子,他是流水的兵,你是铁打的营盘。你怎知道,哪天你会有机会焕发异彩?”
郑雨晴看刘素英的眼神,都有点嘲弄了:“我?我这年纪?焕发异彩?就这职业?”
刘素英:“谁知道呢?万一呢?主任就是中层,上一步就是高层,我们必须得上的原因是,我们不上,这个阵地上,插的都是吴春城张国辉的小旗子。”
这轮竞聘结束后,郑雨晴当上了副刊部主任。副刊部俗称清水塘,文人说话喜欢拐着弯,水至清则无鱼的意思。比之新闻部日子滋润的浑水塘,副刊部一没油水二没外快,打交道的不是炙手可热的企业家、身居高位的政府官员,而是退居二线的领导,宅在家中的妇女,落魄的诗人,盲目自大的文学青年,这类人用几个关键词基本可以概括:落寞孤寂,清高穷酸,愤世嫉俗,不合时宜。郑雨晴的麾下是准退休的老人、奶孩子的妈妈和待产妇,养儿育女种花草,娱星八卦烫烫脚,喝茶聊天谈养生,剩下的时间编编稿。副刊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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副刊部与世无争其乐融融。
这个月,报社老人儿欢欣鼓舞,老傅回来当党委书记了。他还有两年就要退了,估计是上面想让他到报业集团来享受一下年薪制,补偿他一辈子对《都市报》的贡献。
郑雨晴一踏进办公室,看到老傅站在自己桌子前查稿子,着实惊一跳,像小姑娘一样飞奔过去,搂着老傅的脖子说:“哎呀老领导,你可回来了!”
老傅却板着脸,一把推开郑雨晴,严肃地批评她:“你呀,真是丢我的人,你看看你现在搞的这一版臭狗屎!”
郑雨晴给戳得马上蹦起来:“老傅你有没有审美啊!你自己翻翻报纸,从这儿,到这儿,再到这儿!我告诉你,前前后后这么多狗屎里,我这堆算味道最好的了!”
老傅又仔细翻了翻,不说话,背着手走了。
老傅一走,本来笑靥如花的雨晴,一屁股坐板凳上,眼泪吧嗒吧嗒掉。连刘素英号召的一帮老同事给老傅办的“回马枪”酒席,她都赌气不参加。刘素英过来劝她,郑雨晴想想又掉泪:“我不去!我没脸!他批评得对,我天天就在这里,干的都是撮粪的工作,我自己就是一坨屎!”
刘素英在饭桌上把郑雨晴的话带给老傅,老傅端起酒杯,送到嘴边又放下,摇头说:“又把她灵魂给捅穿了。”一仰头,把一杯小酒灌下,放下杯子喃喃自语,“可她,至少还是有灵魂的啊!”
省里领导来视察,就是当年的市长王闻声,他现在调到省里当调研员了。看着报社一片凋零之状,王闻声对老傅感叹,《都市报》要有新血液,以应对移动互联网时代,我们这些老人,已经搞不懂什么QQ啊微博啊,现在又多了个微信。传统媒体要让年轻人有接班的机会,才能跟新时代抗衡,继续发挥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