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朝的内廷主位们,还不太戴指甲套,除了那拉氏那样儿极重做派儿,又极为老派儿的老满洲格格之外。忻嫔留长的指甲便是那般自然地生长着,十根手指上都空着,一个指甲套都没有。
可饶是如此,她那养长了的指甲抠进肉里,也依旧是疼的。
况且这疼,是自己的指甲抠着自己的肉,还跟指甲套抠肉不同,有一点儿宛若自戕一般的绝望。
“她最有手腕儿,最擅争宠,我早就领教了多年,倒不奇怪。这会子的这个先儿被她抢了就抢了,我自然还能想出更好的法子来。我只是遗憾,我姐夫那么好的名儿,正好用在海宁堤防这件事儿上,这本是一个多好的机会,却被她给活活搅和没了!”
忻嫔说着,一咬牙,忽地疾步便朝山下走去。
乐容一惊,忙追上去,一壁疾步跟上忻嫔,一边忙着问,“主子!主子这要做什么去?主子好歹叫奴才也明白明白。”
乐仪也说,“主子有何吩咐,便叫奴才们去办,主子何苦要亲自走这么急?”
忻嫔轻咬牙关,“你们这是做什么!她是皇上的内廷主位,我也是皇上的内廷主位;就许她给皇上请安,难道不准我也给皇上请安了么?”
“我偏不信这个邪,我就到水边儿去等着皇上,当面儿给皇上请安!”
“主子!”
乐容和乐仪都急了,一左一右赶紧紧跑两步扶住了忻嫔的手臂,“……主子便是想给皇上请安,又何苦非这会子?这会子她在呢,主子便是赶过去请安,又如何能如愿以偿?”
忻嫔轻咬牙关,“我从前也是这么想的,这便傻傻冷了这么多年。我如今好容易有了复宠的迹象,好容易陪着皇上来了江南,我便不能再如从前那般等着了。便是她也在,我也不能再回避下去。”
“我就是要与她争,就是要当着她的面儿去争!终究我比她年轻十岁,我就不信我没有终究赢了她的那天去!”
忻嫔心意已定,乐容和乐仪两个都拦不住,忻嫔两臂分别甩开她们两个,踩着旗鞋已是大步流星下了假山,奔到了水边儿。
皇帝攥着婉兮的手,刚绕过那曲桥的九曲之处,走到水岸来。
忻嫔便已等在水边儿,盈盈朝皇帝行礼。
“妾身请皇上的安,请贵妃娘娘的安。”
婉兮都忍不住微微眯起眼来,静静凝视着忻嫔。
——忻嫔已是急了
婉兮便反倒莞尔一笑,“忻嫔妹妹怎么来了?可是在假山之上瞧见了我,这便下来给我请安?”
婉兮说着亲自上前,扶住忻嫔的手肘,“忻妹妹太客气了,我怎么当得起。”
忻嫔尴尬一怔,两只手臂下意识想要避开婉兮的手。
她是需要有人来扶,却等的不是婉兮。可是婉兮这么抢先儿上前托住了她手肘,那皇上就算有心上来扶她,却也没有机会了不是?
忻嫔便尴尬地推拒,“是贵妃娘娘太客气了。妾身怎敢有劳贵妃娘娘扶起?”
“瞧你说的,咱们姐妹有事谁跟谁呢?忻妹妹难道忘了,当年妹妹刚进宫的时候儿,曾经与我有多么亲厚?”婉兮却柔中带刚,依旧坚定伸手攥紧了忻嫔的手肘,顺势一提,倒叫忻嫔不便再使劲儿往下坠。
“那时候儿咱们姐妹共住在我的永寿宫里,妹妹可是在瑞贵人进封之前,头一个能随着我住在永寿宫里的姐妹呢……咱们那时候儿饭都恨不能吃同一个碗里的,筷子都差不离儿要同一双用了,又何论我只是扶一扶妹妹?”
婉兮说着回眸故意瞪皇帝一眼,“都是皇上忽然来了,倒叫忻妹妹措手不及,见了我反倒拘束起来,是不是?”
“皇上……忻妹妹可不想见到皇上呢~”
忻嫔知道她自己忍过了,可是这会子实在再也忍不住,心下的火腾地就起来了。
她扬头盯住婉兮,冷笑一声儿,“妾身听不懂贵妃娘娘说什么呢!妾身怎会不想见到皇上?妾身分明就是特地来给皇上请安的!”
忻嫔说着冷不丁一侧步,从婉兮手中挣脱,走到皇帝面前去重又行礼。
“妾身请皇上的安。妾身听闻皇上今日亲去巡视海塘堤坝,妾身是女子,虽说无力帮皇上稳定堤坝,可是妾身却还是愿为皇上分忧。”
“妾身祝愿海塘安宁,江南海清河晏,皇上江山永固。”
心里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忻嫔也悄然松了一口气,唇角浮起笑意。
皇帝微微含笑,淡淡听着。
等忻嫔说完,皇帝方点了点头,“海塘安宁……嗯,忻嫔你有心了。”
忻嫔听皇上也用她的“忻”谐音了个“有心了”,心下便是一喜,这便引用《庄子》里一句,盈盈一礼,“愿天下之安宁,以活民命。”
忻嫔的话说到此处,婉兮自都是心下洞然明悉了。婉兮不由抬眸凝注皇帝。
总归忻嫔这话,皇上信则有;若皇上不信,那便什么都没有。
便如吉庆这名儿,也绝不亚于安宁,同样是个极好的口彩的名儿。可是皇上依旧能在皇太后七十万寿之年,依旧治罪吉庆,判了斩监侯去。
故此这世上,没什么名儿能吉祥到保人性命去。能不能活下来,只在自己是否犯罪,那罪行在皇上心中又是否是必死之罪。
皇帝感受到婉兮的目光,不由含笑抬眸迎上婉兮的目光。婉兮故意瞪了一眼,这便转开了去。
皇帝这才一笑,回眸去看向忻嫔。
“你说的好。天下安宁是百姓的心愿,也是朕的心愿。”
忻嫔心下欢喜更甚,便又是行礼,“听皇上提到‘安宁’,妾身倒是一时恍惚,竟想到妾身母家的姐夫去了,还请皇上治罪。”
皇帝唇角微微一勾,“你姐夫本来就叫安宁,且在你出生之前就已替朕在江南办事,朕早就在意他的名字的彩头,又治你什么罪呢~~快起来吧。”
忻嫔便顺势又含笑道,“那妾身便也替姐夫给皇上请安。”
皇帝点点头,“有心了,起克。”
忻嫔这才平身而起,却是更向皇帝凑近了些,身子几乎要贴住皇帝的手臂,“妾身记着皇上每次南巡,都是从苏州赴杭州,然后从杭州回銮,还要再回苏州。这便一来一回,皇上总要在苏州驻跸两回。”
“妾身的姐夫如今在江苏布政使、苏州织造的任上,便总要有两回接驾的机会,姐夫一向以此为殊荣,妾身的心下也实感圣恩。”
忻嫔说着哽咽了声儿,“妾身的阿玛曾做过两江总督、闽浙总督,便无论是江苏还是浙江,都留着阿玛当年为朝廷尽忠的旧影……想来此时阿玛在天之灵也必定一路向皇上叩首;”
“便是妾身的阿玛不在了,可是江苏还有姐夫多年尽职,相信阿玛也必定能含笑瞑目……”
忻嫔的话,指向了当年的一桩旧事:乾隆六年,那苏图为两江总督;彼时安宁为苏州织造、江苏布政使。因二人是翁婿的关系,那苏图还曾上奏本,恳请回避。
倒是皇帝认为不必回避,反倒鼓励二人,说二人皆是可用之臣。
当年翁婿二人一同在江南为官,倒也曾是一段佳话。
只是那段佳话终究已是过去二十多年了,那苏图离世也已经十多年了,皇帝曾记老臣功劳,故此对忻嫔也曾颇为善待,只是……终究全都是淡了、忘了。
忻嫔此意自是重新勾起皇帝这一段记忆去。
皇帝轻叹一声儿,点点头,“朕也没忘记过你父亲。江南能有今日海清河晏,你父亲当年自有功绩。”
忻嫔抬眸,眸子里闪过粼粼泪花儿。
“如今的两江总督是尹继善大人,尹继善大人叫妾身也时常想起自己的阿玛。尹继善大人也曾多年为封疆之臣,前后曾任多地总督;妾身的阿玛在生时,也是曾为七省总督……”
忻嫔说着,泪珠儿便无声落了下来,“只是尹继善大人现在依旧在世,蒙皇恩,女儿也成了八阿哥的嫡福晋;而妾身的阿玛却已经……妾身此时置身江南,便更想到那一句‘子欲养而亲不待’之憾。”
皇帝点点头,轻叹一声,终于伸手轻轻扶了扶忻嫔的肩。
“朕自然明白,故此这一次才带着你一同南巡而来。不止今次,实则上次南巡,何尝不也是此意——朕啊,就是想叫你也来你阿玛曾经任职的旧地走一走,也能叫你阿玛在天之灵看一看你,叫他放心。”
忻嫔膝盖一软,泪珠儿滚落,人也如花瓣儿一般飘落在地。
“皇上,皇上……妾身,妾身已是等了皇上太久太久了。”
婉兮噙着一抹笑望着这一幕,转身就走。
“皇上与忻妹妹说话儿吧,妾身便不陪着了。妾身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