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异族来了新鲜的血液,而落后的根源在自己文化的保守。汉族文化以文来表述,便夸大鲜卑入侵带了尚武的基因,而对外战争不利是文官压制武将,科学技术发展不起来是因为科举引导聪明人全去读书,文人瞧不起匠人。总而言之,本身文化传统就是原罪。只要把这一切全都打倒,让人一提起来就觉得羞耻,才好引入新的文化与制度。
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不是说历史都是编的,历史就是历史,就在那里。而这个历史怎么讲述则是有价值取向的,同一个历史事实可以解读出完全相反的意思,只看当代的人需要一种怎样的历史。
徐平现在所处的年代与他前世正好相反,中原文化的外来基因是被强行灌进来的,五代乱世说明了继续下去行不通,表现为一种对外来文化的挑拣与剔除。
民族与民族之间的交流与互相学习是必要的,善于学习是一种美德,固步自封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汉人从吃穿住行,到日常的生活习惯,深受周围异族的影响,就连说话都几百年间就会大变。这是一种学习的美德,无可厚非。
交流与学习,与保持传统是一对矛盾,矛盾是发展的,是会变化的。急需学习的时候表现为对保持传统的压制,是先进对保守的革命。而随着矛盾的发展,学习和保持传统会发生变化,革命的会变成反动的,反动的会成为革命的。这是一种必然,出现了这种转化才说明真地学习到东西了,自己的传统在学习中焕发了新生。
现在徐平面前坐着的这些年轻人,就是要在自己文化焕发新生中出一分力,他们中的很多人都在因史上留下了自己的名字。他们的追述道统,要续汉祚,不是排外,而是对前几百年的历史进行文化上的反思,办求让自己的文化焕发出新生。
柳宗元作为中唐之后儒家复兴运动中的大家,其学述水平毋庸置疑。徐平接着他的步子来表述自己的观点,才更好让这个年代的读书人接受。
看了看众人,徐平又道:“人世治乱,本于人,非天理所外化。正是本于人,才能近于天理。故孔子所论多是仁,孟轲所讲多是义,仁义,天下之本也。”
“何谓仁?这字很明白,就是两个人。道家讲阴阳,天下莫不在阴阳之道中。凡是有两个,你和我,君和臣,父与子,夫与妻,国和民,天下和百姓,尽在其中。子曰吾道一以贯之,忠恕而已矣。仁之一字,就是两两相对,相处之道,为忠恕。臣事君忠,而君待臣以恕。民对国忠,而国对民恕。夫妇、孝弟,人世一切,尽在这仁之一字,忠恕之道中。”
“仁是两个人,那么义是什么?二生三,义是三个人。你、我、他,朝廷、百姓、外邦,祖、父、孙,夫、妻、子,有了三个,就有了义。仁曰忠恕,义怎么讲?可惜两千年来,义这一个字还是没有讲清楚。但是不管怎么讲,义是本于仁。为什么讲不清呢?因为有三个人,你我之间的忠恕,可能刚好与你和他间的忠恕相背,怎么论?诸生如果有志于学,可以在这上面用功,强似去求天理,而究人性。”
“数至三已极,哪怕有再多的人,都可以分成三来论,不会再遇到以仁求义而不得的事情。是以人世之道,最大是义,最难也是义,仁义二字已包罗世间一切。”
仁义道德,说到底是表述人世间人与人之间相处之道的。用矛盾论来讲,有两个人便就形成了一对矛盾,一对矛盾是简单矛盾,所以孔子可以用忠恕这两个字表达出来。而三个人,则就由简单矛盾变成了复杂矛盾,很难再用一句话讲清楚。
三是复杂矛盾,故再多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可以分解到三,不会再出现本质的不同。三生万物,事情到了三这个地步,已经包罗世间万象了,一切都可以由三的复杂矛盾生发出去。一生二,因无二便无一,无二有等于无,一就不是一。二生三,是能称为二的必是一对矛盾,有内在的联系,必然要发展,否则不足以称二。夫妻生子,正电子与负电子相撞湮没,必然生出三来。当这个世界有了三,则就可以变化为丰富多彩的宇宙。
汉朝独尊儒术,罢黜百家,使用了儒家的仁义体系。但为了维持皇权,又引入了阴阳家的五德终始,引入了天命。从唐至宋的儒学复兴,从根本上说是把天命从体系中剥离出去。因为奉北朝为正朔,对天命论的讽刺太大,故出现了复古的表象。剥离出了天命,宋儒的选择是向人去找答案,以人的本性来代替以前天命的作用,是以性情之论在各家学说中占了重要地位。徐平给这些年轻人推开的这一扇门,是让他们不再穷究人性,而是把心思放到人与人的关系、矛盾中来。
(说句闲话,我前面写徐平喜欢读《柳河东文集》,真的是因为以为柳宗元小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