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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亮从檐角慢慢升起,又是一个夜凉如水的晚上。
长长的阶梯将金山寺高举在顶,一眼望不到头。
长阶两侧,各有一列金山寺弟子,手持琉璃灯,神色肃穆地夹道而立。
永安立在长阶尽头的寺门之前,望着脚下的俗世,拨动手中念珠:“剃度功德殊胜行,无边胜福皆回向。普愿沉溺诸众生,速往无量光佛刹。十方三世一切佛,一切菩萨摩诃萨,摩诃般若波罗密。”
他的声音苍混有力,远远地传出去,齐霄站在台阶下,抬头仰视庄严寺门,此次再入金山寺,前尘俗世,便是真的了断了。
永安肃然声音又起:“断念路,一步一了断。绝情绝爱,断了红尘妄念……”
齐霄随着永安的声音,踏上第一阶,然后是第二阶……每一步,他都行得格外坚定。
小沙弥持着琉璃灯跟在齐霄身后,在长阶上化作一道橘色长练。
白夭夭与许宣站在阶下,望着齐霄这一步步没有回头的去路,白夭夭怒道:“我只道他一时糊涂,原来真选了这条路。好一个断情绝爱,他下凡历练,倒修成了如此铁石心肠!他怎能对小青如此的无情?”
许宣却是轻叹:“或许正是有情……”
白夭夭冷言道:“他若有情,就应念着小青,护着小青,而不是任一介痴情女子为他情根深种,又伤心断肠!”
“若是无情,小青就算身死在金山寺外,齐霄也不会相见,”见白夭夭皱眉不解,他怜爱地望着她,又望向齐霄的背影,“娘子,人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求不得,爱离别……齐霄正是有情,才会这么做……”
白夭夭正欲细问,忽然身后传来一阵喧嚣,那是去又复返的小青狼狈跑来,挥开小沙弥的阻拦,往阶梯上冲去。
白夭夭不由惊呼:“小青!”
小青被齐霄身后的沙弥们挡住了去路,她目光紧锁着齐霄背影,怒吼道:“让开!”
弟子们却一步不让,而齐霄顺着阶梯越走越高,也是对身后喧嚣置若罔闻。
小青正要出手,许宣挡在了她的面前,质问道:“你要闹到什么时候?”
小青倔强地望着他:“我不是小白。就算我道行有损,你也管不住我!”
许宣轻叹一声,徐声道:“齐霄与我相识数千年,很少开口请托。方才他托我,不让你入这金山寺的山门。”
“他对我拒人千里,用不着你提醒!”
“你的一刻钟已经过了,那是他给你最后的时间。你当明白,昨日之事昨日死,眼下,他已不再是齐霄了。”
许宣的声音带着近乎残酷的无情,白夭夭在一旁也是面露不忍,而小青再开口时,已是带着哭腔:“一刻钟如何足够?我还有许多话未能讲尽。我对他的情意,能用百年千年来告诉……我不能放弃,我要见他,你们谁也拦不住我……”
小青踉踉跄跄,不管不顾地向前冲,小沙弥被她冲得东倒西歪,而她也终究是没有真的动手,唯一所愿,便是只想再接近他一点,接近那冷漠决绝的背影一点……就好了……
白夭夭上前拉住小青,痛声道:“傻丫头,随我回家去罢。他不值得你爱,你就算冲上去,再见到他,又能如何?”
小青眼眶通红,心中唯余一点执念:“我要告诉他,我心里……”
白夭夭急切地打断了她:“你心里纵使有再多情意,于他也不值一提!你难道仍不明白吗?情是两人互生倾慕,不是一厢情愿!”
小青一愣,立在原地,全身忍不住颤抖。
夜里的凉风吹动她青色的衣裙,竟有形销骨立之感。
她扶住白夭夭,慌乱地道:“小白,我刚刚终于有了眼泪,我才明白流泪是这般滋味!眼泪是苦的,是涩的,是酸的,是痛的。我不要齐霄剃度,他怎生如此心狠,连半点机会都不给我!”
白夭夭心痛难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任她趴在自己肩头放声大哭。
有些弟子目睹如此,也难掩动容。
长阶尽头传来了木鱼声,齐霄已登上阶顶,随永安法师接引而去,眼见他走进山门,衣袍消失在视线尽头,小青推开白夭夭,发了疯似的向阶梯上冲去。
许宣袖中剑芒一闪,在小青步伐之前的石阶上留下深深刻痕。
小青冷笑,晶莹的泪水还挂在面颊上,她轻而坚定地说:“我知道你是当真要拦我。只是……若你不能将我一剑穿心,只要我仍有一口气在,便要上前!”
小青推开挡在身前的金山寺弟子,踉跄地追上去。
许宣伸手要拦,白夭夭抓住了他的手臂,求情般摇头,许宣便收回了手。
小青慌乱地向上跑去,脚下踩空,竟是跌倒于阶梯之上。
不过一臂之遥,山门在她面前缓缓关上。
小青奋力从台阶上爬起,一身的尘土,却也只能眼见着山门重重闭上,连一条缝隙都不留予她。
小青用尽全身的力量捶打着大门,哀求道:“齐霄,我不许你剃度!不要!你不要剃度!齐霄……”
她一遍遍地捶门,最终却只能瘫软地跪坐在山门外,垂泪低喃:“我答应你,我再也不缠着你了……你说,要我离你多远,五步还是十步?你说多远,我都答应你,可你不能如此狠绝……你不能,就这样抛下我……
白夭夭缓步而来,轻拥着小青,沉声道:“金山寺设下了结界,小青,你再也进不去了。”
小青目光空洞无神,恍惚地笑了出来,她高举手腕,从发间抽出一只通体透绿的簪子,乌黑长发随之一散而下,倾泻肩头……
她凝视着那簪子,那抹毫无瑕疵的翠色,曾经给了她那样的欢乐与希望,如今竟全然成了讽刺:“造化竟真的弄人……齐霄要断了七情六欲,可我,才刚刚学会七情六欲……既如此,我便将所有,都还给你吧……”
手腕一松,玉簪委地,清脆地碎裂在紧闭的山门之外。
小青痴痴地笑出声来,泪水却夺眶而出,连绵不绝。
白夭夭只能紧紧抱着她,一遍遍为她擦去脸上的泪水。
小青抬头,望着金山寺最高的钟楼,神情恍惚,不知在想什么。
齐霄双手合十,神情肃穆地跪在佛前,双目紧闭。
成器缓步走进,停于永安身侧,手持木盘,上有剃度的刀具。
但永安却并未立即动作,而是望着齐霄,平静问道:“诸佛在上,扣问其心,齐霄,你可曾动心?”
齐霄睁开了紧闭的双眼,眼底清亮,朗声回答:“动了!”
永安声音依旧无波无澜:“那你可知,剃度后你便是佛门中人。前尘往事,再也无关。”
齐霄抬手仰望佛像,神色毅然:“佛前一炷香,这一生伴佛,便是弟子最好的安排。”
永安沉吟点头,齐霄则再次闭目,默念佛经。
永安上前,手持齐霄的一段头发,正欲动手,忽有一阵钟声传来,古朴苍茫,不断回响……
永安凝神细听,停住手上剃刀,犹豫着开口道:“敲钟之人,困于红尘,一定伤透了心。”
齐霄闻言,率先从木盘中夺来一把剃刀,将发丝斩断,再望着永安的神色中,带了恳求。
永安闭上双眸,叹息着摇了摇头,最终是下手,一刀刀缓缓割去。
身旁的一众金山寺弟子手持木鱼,开始轻诵佛经,地上的头发越来越多……
最后一丝发落,阳光照入殿内,木鱼声渐息。
日光大盛,小青颓然坐在最末一级阶梯之上,双目无神,似再也不闻耳旁之事。
白夭夭轻声唤道:“小青。”
小青并未回应,脸颊上还挂着干涸的泪痕。
白夭夭心中痛极,大步就向阶梯上走去,却被许宣一把拉住,低声问她:“你要做什么?”
白夭夭一脸关切地望着小青,低声道:“她竟能以心火之力敲响那钟,就表明到最后一刻她都不愿放弃,只想将心中念想传达给齐霄!我就这么一个妹妹,不能看着她就这么一片痴心,错付与人!”
许宣摇了摇头:“齐霄的个性你也了解,一旦做了决定,就再无转圜余地了……”
“那难道你要我看着小青这样吗?”白夭夭望了眼仿佛整个人都被抽空一般的小青,眉间关切痛惜之色更甚,不由怒道,“既然要断的干净,当初何必招惹,齐霄别说遁入空门了,哪怕是在黄泉路下,我也要他给小青一个交代。”
许宣十分为难,白夭夭趁机挣脱他向阶梯上走去。而就在此时,山门缓缓开启,一身灰衣的齐霄,踏步而出。
小青缓缓抬头回望,眼中映出了齐霄剃度过后的身影,只见他发丝尽数褪去,周身佛息环绕,高冷绝然到再也无法碰触与接近。
她嘴唇翕动,喃喃唤道:“齐霄……”
齐霄淡然道:“从今往后,法号法海。”
小青死抿苍白的双唇,长久无言。
她同他,一个在阶梯之下,一个在阶梯之上,一半是影,一半是光……
自此之后,尘缘已断。
纵是有千言万语,也再也无法启齿了。
将小青送回府邸安置好,许宣同白夭夭便上了昆仑,因为青帝传讯说潇湘仙子终于醒了。
白夭夭也犹豫过去是不去,但毕竟害怕潇湘之事与饕餮有关,十分担心许宣,恐惧许宣再次撇下自己独自去面对饕餮的图谋,便托了小灰看顾小青,自己随许宣去了。
因为不熟潇湘,且事先没有同青白二帝沟通,白夭夭就先留在了房门外,许宣单独进房,只见潇湘仙子正面色惨白半靠在床上,白帝一脸骇然地指着她颤声问道:“你说……是谁?”
潇湘仙子气力微弱,勉强道:“是妖帝,他回来了。”
二帝与仙君闻言皆是面容一变,许宣也少有地露出了讶异神色。
半晌,青帝才开口道:“我们想的没错,妖帝当真现世了。”
白帝又是愤怒又是不解:“可这妖帝回来第一桩事,竟是取她的心头血?这也太匪夷所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