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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红英去了位于南京路上的那家老字号包子店, 他们家的狗不理包子皮薄馅大,鲜而不腻, 是她最喜欢吃的。
可是她很久没吃过了,这一年来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两分花,哪里舍得来吃五块钱一屉的包子, 五块钱,她可以过一整天。
而且她也不敢来, 这家店以前她和许家宝常来的。她这一生最美好的时光就是刚和家宝认识的那一年, 无关金钱, 无关家人,只有花好月圆没有任何矛盾。
她想去京城看他最后一眼,但是她买不起车票,她更怕见了他就不舍得离开了。
不行的, 她太累了, 她必须休息下。
梁红英用身上所有的钱,买了一屉三鲜包和一屉酱肉包, 端到他们常坐的那个靠窗的座位上, 和着眼泪慢慢地吃起来。
顾客窃窃私语。
服务员小妹不放心的走过去, “小姐, 请问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吗?”
梁红英擦了下眼泪, “谢谢。”
“那你……”小妹欲言又止。
梁红英, “再给五分钟, 我马上就走。”
小妹忙道, “你别误会, 我不是赶你。”望着她手掌上的血口子,“你是不是手太疼了,你要不要去药店处理下?”
梁红英含着眼泪笑了下,“嗯,我待会儿就去,谢谢。”
小妹挠了挠头,不再打扰她,可干活的时候还是忍不住关注着这位边哭边吃包子的客人,她看起来伤心极了。
梁红英吃完了桌上所有的包子,吃的有点撑,离开的时候,撞上上小妹关切的眼神。
小妹看了看外头的倾盆大雨,又看了看她空荡荡的手,“等雨停了再走吧。”
“谢谢。”梁红英朝她轻轻地点了下头,转身走入大雨之中。
小妹哎哎哎叫了两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雨帘之中。
梁红英不紧不慢地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走着走着控制不住地大声哭起来。
即便是一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都会关心她,可她的亲人从来都不关心她,他们只在关心她能给家里多少钱,能为家里带来多少好处。
最滑稽的是她明知道这一点,却还是放不下。
哪怕已经清清楚楚的知道他们一点都不爱她,但她还是放不下他们,她做不到对不他们不闻不问不管不顾。她做不到,她真的做不到。
所以家宝不要她了,这世上对她最好的那个人被她亲手弄丢了。
就是这样了,她还是做不到不去管他们的死活,她自己都觉得自己活得像个笑话。
这种日子,她太累了,真的太累了,她不想再过了。
只有看不见,听不到,想不起,噩梦一样的日子才能结束。
梁红英低头看着桥下湍急的河水,安详一笑,毫不犹豫地跨过桥栏。
“不要。”打着雨伞匆匆赶路的行人大喝一声冲过来,试图抓住梁红英。
可是终究晚了一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女人落入黑漆漆的河水中,几个沉浮之间消失在急流之中。
桥上零星的过路人也围了过来,“谁有手机,赶紧报警啊!”
三五个人揪心地看着汹涌的河面,正值特大洪水期间,又在这样的天气里,这人只怕凶多吉少了。
轰隆隆的雷声惊得梁母弹了下,梁母望着外面的瓢泼大雨犯愁,“也不知道老大有没有淋着?”
“妈,你就别担心了,他这么大个人了,还能不知道躲雨。”梁大嫂暗暗翻了个白眼,三十岁又不是三岁,有什么好担心的。
梁母眼一瞪,骂起来,“还不是因为你瞎折腾,不然老大用的着这么辛苦。”
梁大嫂悻悻的低下头,伸筷子夹碗里的肉。
梁母一筷子狠狠打在她手上,“这肉是买给你吃的吗?钱么不会挣,倒是会跟孩子争肉吃,有你这么当妈的吗?”梁母把碗里的肉全部挑到孙子碗里,声音柔和了八个度,“牛牛多吃点,长个子。”
牛牛埋头大口吃肉,觉得还是奶奶在好,家里好吃的都是他的。
梁大嫂不忿地摸着被抽红的手背,说的她好像会在挣钱似的,还不是靠着女儿养。梁大嫂泄了劲,谁让老太婆命好,有个孝顺女儿。
一直到八点,雨才停了,又过了半个小时,梁老大才回到家。
梁母关切,“吃了吗?妈给你留了饭。”
梁老大,“只吃了一个烧饼。”兜里没钱。
梁母心疼坏了,赶忙端出特意给他留出的饭,上面铺着好几块肉,“下次就在外面吃好了回来,可不能饿着自己,饿坏了怎么办?”
梁老大接过饭碗,大口吃起来,嘴里包着饭,“哪有钱吃饭。”
梁母笑眯眯的,“马上就有了。”
梁老大立刻反应过来,“妈,红英同意了?”
梁母嗯了一声,“她怎么会不同意,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最听话了。”
梁老大喜出望外,心中大石落地,那笔高利贷可算是有着落了。
绝处逢生,梁家所有人都是喜气洋洋的。第二天,梁老大还买了一斤猪肉回来改善伙食,就是梁大嫂都被允许吃了一块,不过也就一块。
梁大嫂觉得老太婆监狱里待了一年多,越来越刻薄了,然而看在钱的份上,梁大嫂只能哑忍。
如此开开心心地过了两日,眼看着明儿就是周六,周五的时候,梁母打电话去梁红英单位。
那边单位正着急呢,梁红英三天没来上班了,他们也不知道她家里的地址和联系方式。
三天没去上班,梁母心里咯噔一响,小跑着回家拍起在午睡的梁老大,“红英单位说她三天没去上班了,宿舍里也没人。”
坐在小凳子上糊灯笼挣点小钱的梁大嫂闻言惊得抬起头,“她不会跑了吧?”之所以有此一说,那是梁大嫂早就腹谤过好多次。要她是梁红英,早就跑了,有文化有经验,到哪不能吃饱饭,傻子才留在这养家糊口还落不得一个好字。
“她敢。”梁母勃然色变,心口扑通扑通狂跳,说不出的不安,“不可能的,红英不会这么没良心的。”
梁大嫂回想回想那天偷看到的情形,变了脸,“那天,妈你不觉得红英怪怪的。”当时梁大嫂就有一种说不上来的古怪感觉,可抓不到就没再想,如今再想想,心肝儿直颤。她跑了,他们怎么办?
梁母心里心头一悸,那天的情形她记不大清楚了,就记得女儿神经兮兮的居然把自己的手咬的血肉模糊,她说她难受,所以她跑了!
梁母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她跑了,他们这一家子老老小小可怎么活?
梁老大和梁大嫂也意识到形势严峻,架着梁母跑到梁红英的单位,就算是要跑,总有点蛛丝马迹,一定得把人找到,必须得找到。
一路上,梁老大设想了各种还不上债的下场,吓得在大夏天里出了一头一身的冷汗。
单位里的人对梁红英的下落,一问三不知。又去宿舍看,东西都没少,不过她本来就没多少东西。
梁家三人在单位里大闹了一场,觉得是他们故意隐瞒不说,最后被保安毫不客气地赶了出去。
被赶出来的梁母等人如丧考妣,全都是一幅世界末日的绝望和愤怒,他们认定梁红英跑了。
梁母坐在地上拍着大腿痛哭,“这个没良心的,要知道她这么心狠,当初我就该把她扔在尿桶里淹死……”
“就算把她骂死了有什么用,现在最要紧的是找人。”梁大嫂心烦意乱地打断梁母的咒骂,忍不住抱怨,“妈你也是的,让她借点钱把高利贷还了就好了,非要嫁什么人,要嫁也嫁个好点,非要嫁个残废,要不是实在受不了了,红英怎么会跑。”
梁母连骂人都忘了,难以置信的看着喋喋不休的梁大嫂。
梁大嫂越说越觉得是这么回事,要不是梁母太狠了,梁红英怎么会跑,之前一年她都熬过来了,结果梁母出来一个月都没到,她就跑了,都是被梁母作走的,梁大嫂越说越急,“还有一个星期就道还钱的日子,到时候还不上钱,他们就要砍掉阿伟的手指头,这可怎么办?”
白着脸的梁老大一个哆嗦,急道,“妈,你快想想,想想红英能跑到哪儿去。”
“我哪知道,”梁母六神无主,“不对,她东西都没收拾,会不会是心里不舒服去朋友那住几天。”
梁大嫂反驳,“以红英的性子,怎么可能不请假就走。”
梁母束手无策地拍手背,“那她死哪儿去了?”
三个人了无头绪,最后还是梁老大咬了咬牙道,“咱们去派出所,就说她失踪了,这都三天了。”
梁母且顾不得对警察的畏惧,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用力点头。
三个人当即跑去派出所报案。
在描述了失踪时间以及外貌特征之后,梁母三人被送到局里。
梁母牙齿上下剧烈打颤,脸上恐怖的一点血色都没有。
梁大嫂不肯相信,“你们是不是弄错了?怎么可能的。”梁红英跳河死了?不可能的,绝不可能的!
随行的警察放缓了声音安抚了几句,到了认尸房,提醒,“请你们做好心理准备。”这具尸体在水里泡了两天才被打捞上来,因为高温潮湿,已经有巨人观现象。
掀开白布那一刻,梁大嫂忍不住冲出去,扶着墙壁大吐特吐。
而梁母直接惨叫一声晕了过去。
梁老大抖如糠筛,连害怕都顾不上了,妹妹死了,那他的债务怎么办?
梁母很快就在休息室里醒过来,一醒过来,眼泪就像是断了线的珠子,死丫头怎么就去跳河了,不想嫁她就说啊,她去跳河干嘛,她死了,倒叫他们一家子怎么活?
梁母伤心欲绝,一面伤心失去了女儿,纵然是不如儿子重要,可也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一面更害怕,这没了女儿,以后的日子怎么办?
整个休息室里都回荡着梁母凄惨的哭声,女警员柔声安慰着。
忽然梁老大冲过来抓住梁母的肩膀把人提溜起来,疯了一样的摇晃,“都是你害的,要不是你想把红英嫁给那个残废,她怎么会想不开去自杀。她死了,现在你满意了,你高兴了,你害死我了,你害死我了。”
梁母呆住了,连肩膀被抓疼了都感觉不到,儿子居然怪她,还不都是为了他,前两天他还说谢她。
吓了一跳的女警员连忙上来拉开梁老大。
梁老大就像一只濒临绝境的鬓狗,爆发出了前所未有的力量,死命地摇晃着瘦小的梁母,“是你逼死了红英,你还要害死我,是你,都是你害的。”
闻讯而来的警员拉开梁老大。
梁母瘫软在沙发上失声痛哭,哭得比刚才更伤心绝望百倍。
这会儿,女警员挪不动脚上去安慰,所以死者是被她家人逼死的,因为不想嫁给一个残废。
女警员顿时觉得意兴阑珊,但是碍于职业操守,不得不捏着鼻子上前劝解,等把人送走之后,松了一口气。
这世上还真是什么人都有。
遗体直接被运到了殡仪馆里头,梁家目前也没有停灵的条件,房东也不可能同意。
办葬礼的钱还是梁红英单位给的,梁老大打电话过去,要结梁红英这个月的工资,那边才知道梁红英居然出事了。
老板派了代表送来了一整个月的工资以及各位同事和公司的心意,凑了个整数2500。
梁家亲戚闻讯也赶来了不少。
晚到的梁大姑进来后一口唾沫直接吐在梁母脸上,惊得在场众人都看了过去。
梁母懵了下,怒问,“你发什么疯。”
“我发疯,是你得了失心疯了,我都从刘大姐那知道了,你想用三万块钱把红英卖给一个残废还毁了容的鳏夫。”梁大姑指着梁母的鼻子。
梁大姑出来时正遇上一个老街坊,瞧她脸色不对就问了一句。
她就说红英跳河没了。
刘大姐赶忙问怎么就跳河了。
梁大姑哪知道。
刘大姐就吞吞吐吐的说了前几天她听到的一个消息,她的好大嫂又给侄女儿找了个好买家。
要是平日里,梁大姑顶多来劝两句,劝不通也只能算了,毕竟这是人家家里的事。
可这会儿梁红英都跳河死了,这前后脚的,还能是为什么,被她妈逼得啊。
这人死了,能想起的都是她的好了。
梁大姑想起自己这侄女都觉得她这日子太苦,怪不得撑不住寻了短见。还恨啊,这侄女一死,待在牢里的大哥和小侄子怎么办,指望着大侄子挣钱养他们,做梦呢!
梁大姑那个气啊,“红英就是被你逼死的。”
梁家亲戚哗然,他们都没听说过这事。
梁母不肯认逼死女儿的罪名,她还指望找这些人借钱救大儿子呢。
可谁信她,都觉得梁母干得出这种事情来。
梁母气得直打摆子。
梁大姑已经扑到薄口棺材上哭去了。
梁红英芳龄早逝,还是以这样的方式离开,真心实意替她流泪的人不少,都觉得她太苦了。
“红英姐就是傻。不想嫁就不嫁嘛,谁还能逼着她嫁人。”梁二叔的大儿子梁旭躲到外头抽了一根烟。
梁二姑的女儿宋思思嘲讽一笑,“大舅妈肯定会寻死觅活地逼着她嫁,她那本事你还不知道,把红英姐吃得死死的。红英姐就是傻,要是我爸妈敢这么对我,我早就跑了,天大地大,哪里不能逍遥,她就是死脑筋。”瞅了一眼里头,“这会儿倒是伤心了,可有什么用,你看着吧,没了红英姐,她的好日子就到头了。就大表哥和大表嫂的那两人,能有她好日子过才怪了。”
梁旭:“诶,大表哥找你借钱了吗?”
宋思思:“也找你借了。”
“说是欠了高利贷。”
“傻子才借,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我的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你想当好人。”
“算了吧,之前我借了他五百,他还没还我。”
宋思思白眼一翻,“你别指望他还了。”
梁旭用力抽了一口烟,“好好一家子,怎么就混成这样了。”梁红英是他们家唯一的大学生,还嫁了个好人家,当时多惹人羡慕。
“还不是作出来的,但凡他们不那么贪心,能把日子过成这样。”宋思思一撇嘴角儿,“本来嘛,红英姐撞了大运,嫁了个好人家,把关系处好了,那边还能不伸手拉一把,他们手指缝里面漏一点都够了,就是咱们也许都能沾点光。偏大舅大舅妈,在彩礼上就把关系闹僵了。”她也是后来才听她妈说起的,居然想要临江路那边十几万的房子。
“这一上来就狮子大开口,许家那边能不防备上,这第一印象多重要啊。之后听我妈说,还是各种要钱,要来了就吃吃喝喝。换成我我也不耐烦,我主动给一回事,别人伸手要是另外一回事。”
宋思思摇摇头,“目光短浅,就看到鼻子跟前那点东西。要是我,让我把那边当祖宗供起来都愿意,把他们哄高兴了,还能少了我的好处。背靠大树做点小买卖,躺着都能挣钱,自己挣钱可比伸手管人家要钱舒服。现在好了,什么都没捞着,还弄得家破人亡。”
举家翻身的机会就摆在眼前,硬生生叫他们错过了,宋思思想想都扼腕。
“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都这样了。”
“你们也是的,也不劝劝。”宋思思之前在南边打工,去年冬天回来结婚,就没再走。
梁旭,“怎么没劝,我爸劝大伯彩礼少要点,弄得太难看伤情分,可你觉得大伯他们能听吗?”再说了当时哪想到会闹到这一步的,现在不还是事后诸葛亮。
……
出来上厕所无意中听到这一番对话的梁老大已经听不清弟弟妹妹接着说了什么,满脑子都是宋思思说的话。
梁老大不由自主的顺着宋思思的思路往下想,刚开始许家宝对他们的态度多好啊,每次上门都客客气气的大包小包,不用他们说把每个人都照顾到了。
可彩礼的事情之后,他上门就不是这个态度了,后来越来越冷漠。
都是他们他爸妈一个劲儿的要钱闹的,这些钱都是替梁杰要的,他只用到一点点。
要是爸妈不那么偏心,不死命替梁杰要钱,许家宝也许还会像以前似的,看他们日子过得不好,主动帮衬他们。
如果他下岗了,没准许家宝还会主动帮他安排个工作,他叔叔和堂哥在津市开着那么大的工厂。再或者靠着他们做点小生意,这大半年来,梁老大太知道做买卖有人帮忙的好处了,要是有许家当靠山,他怎么可能做什么亏什么,兴许都当上小老板了。
梁老大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么一回事,着了魔一样的深信不疑,都是他爸妈害了他。
红英的死也是,要不是他妈太贪心,老老实实让红英去借钱,不弄什么嫁人,红英怎么会自杀。
全都是他爸妈太贪心,目光太短浅才会造成这样的结果。
梁母浑然不觉当成命根子一眼疼的大儿子已经咬牙切齿的恨上她了,她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为早逝的女儿哭,也为看不着底的以后哭。
女儿死了,一家子以后的日子可就难了。
老大的债可怎么办?
没了红英的工资,牢里的老头子和小儿子怎么办,外面的自己和大儿子一家怎么办?
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老大夫妻俩说要找工作,可他们哪能找到挣钱多的工作,没了女儿的工资,这日子眼见的要苦起来。
梁母后悔啊,怪不得那丫头那天怪里怪气的,合着她已经存了死志,自己怎么就没发现,要是察觉到了,哪至于落到这么个绝境。
梁母又后悔不该这么逼她的,早知道,早知道,可哪有早知道啊。
死丫头没良心,她自己死了一了百了,就丢下他们这些活人在世上遭罪,她怎么能这么没良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