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污白的云彩层层朵朵积聚在灰蒙蒙的天空,冷风飒飒,吹起尘土雪沫纷纷扬扬。天地间充斥着白茫茫的萧条,空气中弥散着干涩呛人的寒意。
数名黑衣护卫开路,两辆青油布马车从承恩伯府行驶出来,几名强壮的太监紧随其后。一行人马直奔皇宫而去,车轮辘辘,在人迹稀疏的街道上辗下浅浅的辙痕。大概是受天气影响,朴实低调却威严大气的车马流露出几分萧索的意味。
慧宁公主靠坐在马车内,微闭双眼沉思,她双手紧紧抓着几份奏折,脸上流露出森凉的愠怒。许久,她身体动了动,重哼一声,问:“什么时辰了?”
玉嬷嬷掀开车帘看了看,答道:“回长公主,巳时正刻。”
“这时辰也下早朝了,皇上却接连派了三批人来请本宫去金銮殿,看来用意非浅哪!”慧宁公主长长叹气,打开手中的奏折仔细查看,脸上充满深刻的冷笑。
“皇上知道长公主身体不好,可能是遇到了大事,才来打扰长公主。”
自听归真说沐程风还活在世上,慧宁公主又惊又喜,雨夜癫狂,感染风寒又发起了高热,接连昏迷了五六天。这段时间,她忧思积虑于心,朝中事情又多而繁杂,也需要她劳心劳力,她的病情反复了几次,直到现在也没全好。
“当然是大事,大到非本宫出面不能平复了。”慧宁公主冷哼摇头,毫不掩饰她的狠厉果断,随后,她脸上浮现浓重的失望,掺杂着无力的哀凉和幽怨。
玉嬷嬷暗叹一声,很想安慰慧宁公主几句,嘴唇动了动,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是伺候先太后的宫女,看着慧宁公主和皇上长大,对他们都很了解。
前几天,由各地学子联名起草上奏的万言书在金銮殿朝议时呈交到皇上手中。万言书主要弹劾指责慧宁公主以妇人之身独揽大权,替君行令,有违大秦皇朝祖法典制。又以古论今,影射慧宁公主牝鸡司晨,必至天下灾祸不断。
学子们把与西魏的战争和塞北雪灾等天灾人祸都归为慧宁公主当政所致,从而忽略了灾祸的本质原因,对最终怎么战胜灾祸只字不提,慧宁公主的功劳更是被抹杀怠尽。而那些功勋的直接受益者就成了皇上,把皇上夸成了旷古名君。
皇上接到这份万言书,就开始发挥自己的“聪明才智”去思考,越想越觉得慧宁公主一直在压抑他,阻碍他成为旷古名君,越想越觉得许多事都不对味,越想越觉得这份万言书极有道理,深得他心。可他没有主意,就宣诏了一些朝中重臣评议此事,还下旨呵令众人封锁消息,不能让慧宁公主知道此事。
这些重臣有隶属于各派的臣子,也有忠正之臣,他们自是各怀心思,众说纷纭,对此事所持态度截然不同。皇上越听越烦,越听越没主意,干脆把臣子全赶出去自己琢磨。就在他越琢磨越迷糊、越思考越没主心骨的时候,以徐慕轩为首的大皇子和庞家一派的臣子纷纷上折子,请求慧宁公主还权于皇上。
徐慕轩等人这时候上折子,以请求的方式给慧宁公主施压,等于给皇上指了一条明路,立即被皇上引为知己和心腹之臣,召他们密议下一步计划。
皇上封锁消息无效,各地学子呈上万言书之日,慧宁公主就接到了密报。她觉得此事离奇诡异,因为在今日之前,她分布在各地的暗卫并没有传回学子们要联名上万言书的任何消息。之后,徐慕轩等人又上了折子,慧宁公主把这些折子拿来一看,就确定有人捣鬼,在暗中操纵此事,连大皇子和庞家一派都被利用了。
这段日子,慧宁公主一直身体不适,正在府中休养治病。可遇到这种事,不容她有丝毫懈怠,赶紧强撑病体入宫,与皇上深谈,想说服皇上不要中了小人奸计。没想到皇上反而跟她大吵大闹,并引用别人的说辞来指责她,慧宁公主很生气,姐弟不欢而散。慧宁公主冷静下来,又几次进宫,皇上就对她避而不见了。
没想到皇上今天突然接连派来三批人来请她入宫,说有要事商议。自跟皇上吵翻这几天,她在宫中设下的眼线就没任何消息传来了,这令她好象失去耳目一样。她这几天身体也欲加不适,又不知道宫中现在的情况,不敢轻易下决断。今天皇上请她入宫很急,她不明因由,只好硬着头皮前去,遇事再将计就计。
玉嬷嬷点头轻叹,“皇上和长公主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没有解不开的结。”
慧宁公主摇头冷笑,脸上密布讥嘲,“活了这么多年,本宫还不了解自己这个弟弟吗?他不是聪明人,可他有时候聪明起来却得令本宫捉摸不透,又应接不瑕。本宫知道他的弱点,能对症下药,可了解他性情的人不只本宫一个。有些事情迟早会发生,由不得本宫不接受,除非本宫想进一步,大逆不道的一步。”
“长公主,你……”玉嬷嬷欲言又止,满脸紧张注视慧宁公主。
“你想说什么?直说无妨。”慧宁公主别有意味的目光扫过玉嬷嬷,见玉嬷嬷几经犹豫,也没开口,她微微冷笑,掀开车帘凝望外面的一景一物,眼底有悲有恨,似乎还隐含着解脱,“母后在世时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她几番浮沉,经历过太多风雨,又何尝不知道有时候形势根本不容人去退,退一步便是死路。”
玉嬷嬷松了口气,低声说:“先太后是睿智之人,什么时候都能处乱不惊。”
“母后确实是睿智之人,目光比本宫更为深刻长远,可有些事情也在她预想之外。她为皇上考虑得太多,却从没想过到本宫也会处于困境。”慧宁公主笑了笑,又说:“摆在本宫面前有两条路,进一步大逆不道,一步迈进去,就由不得本宫再回头。如果本宫不进那一步,选择退就要走那条死路,可本宫不想死。”
玉嬷嬷的脸瞬间变色,身体剧烈一颤,“长公主要进一步、走大逆不道的路?”
慧宁公主笑而不答,反问道:“母后临终前对你们有什么交待?”
先太后临终时,慧宁公主尚被困在边郡,没机会聆听遗训。先太后精明且富有心机不亚于慧宁公主,肯定会为庸懦鲁直的皇上铺好路,做好安排。
以前,慧宁公主从不过问这些,先太后要护卫皇上这个儿子,她也要护卫皇上这个弟弟。她们母女同心,都想让皇上登基称帝,把庞淑妃和御亲王踩在脚下。
而现在,皇上想让她放权,她放权的结果就是一条死路,这是帝王心术,皇上再蠢笨也懂这些。不管她是否放权,只要皇上对她生出疑心和不满,他们就会姐弟反目。先太后是她和皇上两个人的母亲,这位母亲在儿女之间会如何抉择?
“唉!长公主真想知道先太后的临终遗训?”玉嬷嬷重重摇头,无奈且为难。
“想知道。”慧宁公主坚定点头,“当年,好多人都受过母后的活命大恩,也表明要誓死效忠她。到现在,母后留下来的人就剩了你、桂嬷嬷、陆公公、唐公公,你们一直在为本宫做事。母后虽说已先逝,本宫坚信你们不会背叛本宫和皇上。但若本宫和皇上反目,你们何去何从?母后高瞻远瞩,肯定对你们有交待。”
玉嬷嬷长叹一声,犹豫半晌,从袖袋里掏出一块陈旧的手帕,扯开边缘的明线,递给慧宁公主,“长公主还是自己看吧!有些话老奴出口就是大逆不道。”
慧宁公主接过手帕,慢慢揭开手帕的夹层,看到绣到白绸上的字迹,她眼皮连跳了几下,脸上笑容凄凉,沉声念道:“我女聪明,我儿憨直,尔等忠仆定要竭尽全力督促我女排除万难辅佐我儿登基称帝。若他日我女不顾姐弟情意,生出大逆不道之心,尔等要合力除之,力保我儿平安,本宫九泉之下感激不尽。”
先太后深谋远虑,知道她这双儿女的脾气性情,也深知当今皇上不能胜任一国之君之位。但她仍竭尽所能、呕心沥血,为她的儿子登基称帝铺路,只有这样才能压庞淑妃和御亲王一头。她怕儿子做不好皇帝,留有遗嘱让慧宁公主全力扶持,还怕慧宁公主生出异心,又给她一手培植的忠仆留下了机密遗训。
皇家没有骨肉情,在皇权争夺中,放敌人一马,很可能就会给自己招来杀身之祸。争斗多年,慧宁公主深知此理,对庞淑妃和御亲王一派以及有可能威胁到她和皇上的人从不手软,向来是心狠手辣到赶尽杀绝、斩草除根。
可她对于皇上这个亲弟弟却实心诚意,倾注了全部心血。可能她忘记了她和皇上也是皇家一脉,虽说血脉相连,可事关皇权,他们本身就处于对立的两面。
若她生出大逆不道之心,先太后留下的忠仆为保皇上就要合力除掉她。玉嬷嬷等人都在她身边做事,与她朝夕相处,可他们最终效忠的人却不是她。就因为她亲生母亲留下的遗训,被忠仆前呼后拥的她转眼间就变得身单力孤、一无所有。
慧宁公主紧咬嘴唇,她想挤出几丝笑容,却忍不住哽咽落泪。坚强如她,也经不起被至亲算计的打击,她恨不起来,但却有一种贯穿身心的委屈无助紧紧包裹着她。她能理解先太后的取舍选择,但不能接受自己是被母亲舍掉的那一个。
“可笑吧?呵呵……真可笑。”她哭得泪泣齐流,笑得令人心酸,“母后确实是目光长远之人,连我和皇上有朝一日会反目她都想到了,也做好了准备。难怪父皇总说她若是男子,天下肯定能让她算计了去,可惜却生了一个蠢笨的儿子。”
玉嬷嬷递给慧宁公主一块手帕,长叹一声,岔开了慧宁公主的话题,说:“老奴小时候在家乡常听人说这双生子两个都聪明的极少,一般是一个聪明,一个憨直,要么就是两个都不出奇,这都是人们成百上千年总结出的规律。”
“你、桂嬷嬷、陆公公,还有唐公公商量好怎么除掉本宫了吗?”慧宁公主拭去眼泪,连声冷笑,眉宇间刚强果断消失怠尽,却充斥着无助的幽怨和哀凄。
“长公主,你退一步吧!先太后不是常说退一步海阔天空吗?”
“怎么退?退一步你们就能放过本宫?退一步皇上就对本宫放心?”
机密已经揭开,亲情维系的华丽的外表之下是斑驳累累的硬伤,已经铭刻到了她心底。姐弟已然反目,两人心中都会有怨结,退一步能有海阔天空吗?
若先太后只留下玉嬷嬷、桂嬷嬷、陆公公和唐公公四人,慧宁公主根本不会在乎。她是心狠手辣、果必绝断之人,即使玉嬷嬷几人这些年一直追随她,主仆情分深厚。可若四人触及了她的底限,跟她处在对立面,她也会毫不留情下手。
可她不知道先太后还给皇上留下了什么后手,越是亲近的人,越让人防不胜防。若不是这几天她发现了不同寻常的迹象,她不会怀疑玉嬷嬷几人,更不会想到先太后临终前还有遗训。没想到她随口一问,竟然揭开了这么严酷的秘密。
这些年,她也培植了不少明桩暗线,却跟先太后留下的人交织在一起,不分你我。不是她太过大意,而是她太重这份亲情,谁想过跟一直爱护自己的亲生母亲分家呢?任她精明机谨,她也想不到先太后为保住皇上的位置而想除掉她。
她引为忠仆的人弃她而去,甚至对她下手都不算背叛她,因为他们从始到终效忠的人都不是她。她不知道自己还能相信谁,还有何人可用?此时此刻,她感觉自己被一张无形的网紧紧包围,那张网还在收紧,她感觉处于绝境、举步维艰。
玉嬷嬷唉声叹气,双唇张合几次,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她很清楚当前的情况,先太后的遗训一旦揭开,他们和慧宁公主就已变为敌对,将来或许就是你死我活。从本心来说,她希望慧宁公主能退一步,平安无事度过这一道关卡。
可正如慧宁公主所问,退了那一步,皇上会对这个护国长公主放心吗?那些让慧宁公主还权于皇上的臣子不担心慧宁公主会卷土重来吗?这件事已经揭开帏幕,皇上及支持他的人要想高枕无忧,那就必须除掉慧宁公主。
慧宁公主冷笑几声,眼底充斥失望,隐含绝望,她低沉出语,声音无力而沉缓,“本宫懂事之后就开始为父皇算计,希望他能登基称帝,到头来却被父皇算计得很惨。为了保住母后和弟弟的地位,本宫天天都在想庞淑妃和御亲王还有父皇那些宠妃们会有什么举动想法,可谓穷尽心思,最终又被母后算计了。
天下疼爱女儿、为女儿打算的父母多不胜数,为什么本宫的父母会这样?本宫也有女儿,却因为忙于国事,很少管她,她跟本宫一点都不亲近。本宫也有儿子,处处为他打算,只怕他以后的路不好走,可他却不理解本宫一片苦心,连那么大的事都在欺瞒本宫。本宫也有……唉!驸马,男人,哼哼!不提也罢。到头来,本宫一无所有,不用去牵挂谁,也不会被谁牵挂,哈哈……”
慧宁公主的声音凄凉淡漠,象是在说别人的事,可痛楚心酸却久久徘徊在她的心间。她此时和玉嬷嬷说话一直以“本宫”自称,就已拉开了距离,把自己固定永不胜寒的高处。这世间万物,包括她最亲最近的人都在她脚下,需俯视才见。
沐元澈和沈婉的身世,她和沐程风的恩怨情爱纠葛,玉嬷嬷四人还有一些她引为心腹和忠仆都知道。可现在,能把控天下如她,却不敢说哪一个人还忠心于她。她视为机密的事情很快就会开天下皆知,到时候,她如何自处?
“报长公主,皇宫到了,可宫门守卫说銮殿空无一人,要进去吗?”
“人都去了哪里?皇上不是请本宫到金銮殿吗?”
“回长公主,宫门守卫说皇上带臣子宫妃都去了北宫门外的观天台,断缘大师来了,正在观天台测天讲经,长公主要去观天台吗?”
“当然要去,不管是观天台还是断头台,都由不得本宫不去。”慧宁公主的语气果断冷厉,心中去充满疑团,此时,无论前路如何,都不容她再反复。
……
观天台位于北宫门外,与皇宫一墙之隔,是一座高耸巍峨且独特的建筑。观天台正中有一座高十二丈的天台,是司天监夜观天象用的。皇家有大的法事祭奠或帝王在城内祭天,也会在观天台举行。观天台的天台下面是一座一丈高的硕大的平台,前面是平台的入口,后面则是出口,两侧有殿宇厅堂,供贵人休息。
冷风呼啸,雪沫纷飞,浓云积聚的天空笼罩在观天台上空,阴冷而压抑。
平台上站满了人,多数人纶巾长袍,一副读书人的打扮。寒风吹来,他们被冻得脸色泛青,浑身发抖,但仍站得笔挺板直,保持着学子斯文的形象。除了这些学子,还有一些名门府邸的随从护卫,个个抄手弯腰,直吸冷气。平台下面围了几圈举刀仗剑的侍卫,把看热闹的百姓远远隔在平台之外。
徐慕轩快步登上平台,朝平台一侧的厅堂走去,只有孙清风亦步亦趋,其他随从被远远甩在后面。他一身纯白色夹棉长袍,穿在颀长纤瘦的身体上,显得很单薄。他仰望天台,脸上露出阴涩的冷笑,冻透了空气中的森寒。
“徐驸马,这边请。”
一个幕僚模样的男子迎着徐慕轩过来,把他带进一间房间。他们进去,门就紧紧关闭了,把孙清风也关在了外面。几个侍卫一脸警戒守在门口,不允许任何人靠近。孙清风寻思片刻,混入人群中,同几个学子打扮的男子低语。
房间内,锦乡侯同庞家一派几位重臣并肩而坐,正在议事,锦乡侯世子亲自奉茶。看到徐慕轩进来,除了锦乡侯,其他人都站起来迎接,同他热情寒喧。
锦乡侯掠着花白的胡须,一脸笑容,说:“皇上令徐侯爷退位享福,晋升轩儿为一等侯的圣旨已经摆到了御案上,若不是遇到这件事,圣旨早就颁下了。”
“恭喜徐驸马,贺喜徐驸马,不,恭喜徐侯爷,以后我们这些老家伙见到你都要行大礼了。”庞家一派的几位臣子齐声恭贺,凑趣讨喜。
徐慕轩面色沉静,好像没听到众人的话一样,脸上没有半点欣喜的表情,他扫视了众人一眼,问:“准备得怎么样了?皇上什么时候能来?”
“我们这边已经准备妥当,皇上一到,就万事俱备了。”锦乡侯顿了顿,又补充说:“皇上就在北宫的正殿里,他怕冷惧寒,不愿意到观天台。贵妃娘娘和大皇子已经去游说跪请了,估计很快就来,你那边准备停当就能开始了。”
“刚才有人传报,慧宁公主已经到了皇宫正门,听说皇上在观天台,她已朝观天台而来”徐慕轩脸色沉谨,暗哼一声,说:“庞侯爷、诸位,你们别忘了今天唱重头戏的人是皇上,我们今天要对付的人是精明睿智的慧宁公主。别说皇上惧冷不来,就是戏演得不真,我们都可能功亏一篑,还有可能连累了身家性命。”
锦乡侯面露讪色,忙说:“我们计划了这么久,又费尽心思安排准备,决不能让今天之事功亏一篑。我们做这件事、与慧宁为敌,就是拿身家性命在赌,只能赢、不能输。轩儿你放心,皇上有时候很聪明,他留了后手,已派上用场。”
徐慕轩眉峰一挑,问:“什么后手?”
连庸懦鲁直蠢笨的皇上都知道留后手对付慧宁公主,可见长在宫闱中、生在帝王家的人狠毒心机与生俱来。徐慕轩要对付的人是皇上,尽管计划周全,有些事他不得不防。他在前面冲锋陷阵,到时候退路断绝,他会死在自己的陷阱里。
锦乡侯冷冷一笑,说:“今天慧宁若不放权,等待她的就是死路一条。”
“如此最好。”徐慕轩知道锦乡侯等人跟他完全敞开心思,他不照样也在利用他们吗?只要事情还在他的掌控之中,他就不会问太多,否则会让人生疑。
“回侯爷,皇上来观天台了,断缘大师也一起来了。”
锦乡侯紧皱眉头,“断缘大师怎么和皇上一起来了?他会不会……”
徐慕轩挑嘴冷笑,“诸位放心,断缘大师不会坏我们的计划,反而会助我们一臂之力。我前日就和断缘大师深谈过了,他说一切都是天意,他会顺天而行。”
一百年前,断缘大师还只是个无家可归、以乞讨为生的孩童,徐家先祖对他有救命之恩,又把他送到道观避祸。他曾承诺有朝一日修行有成,会善待徐家后人,以此报恩。徐慕轩得知断缘大师与徐家的渊源,也知道皇上敬畏断缘大师如神灵,才把断缘大师请来震慑皇上,让他以此报徐家先祖的恩情。
锦乡侯松了一口气,“我们还是去看看皇上,以防万一。”
徐慕轩点点头,说:“你们先过去按计划行事,我安排几件琐事,随后就到。”
目送锦乡侯等人出去,徐慕轩冷哼一声,把孙清风叫进来,耳语了一番。孙清风满脸喜悦离开,徐慕轩隔窗仰望半空的天台,嘴角噙起怨毒的笑容。
侍卫侍者前面开路,诸多臣子前呼后拥,大皇子扶着皇上登上通往平台的台阶。端华公主扶着庞贵妃紧随其后,太监宫女拥簇着十几个妃嫔跟在她们身后。
皇上仰望高耸入云的天台,腿不由打起哆嗦,带动浑身颤抖。想到一会儿他要爬上这个天台,他咬紧牙倒吸一口冷气,双手紧紧抓住大皇子的手。
为了逼慧宁公主放权,搬开慧宁公主这块阻碍他成为旷古名君的绊脚石,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费这么多心思。一会儿,他还要登上天台演一场大戏,他早已烦不胜烦,可他必须坚持。他最欣赏信任的臣子告诉他,只有今天坚持下来,以后他就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那就是真正的皇帝了,他很向往那样的日子。
慧宁公主比他早出娘胎半个时辰,到现在将近四十年了。截止到几天前,看到万言书,又听了徐慕轩等人的长篇大论,他才醒悟过来,才意识到这几十年一直被慧宁公主压抑。没人提起,他毫无感觉,别人一说,他才认为确实如此。想起这些年慧宁公主对他的压制,他恨得咬牙切齿,早把姐弟情分抛到脑后了。
大皇子意识到皇上紧张害怕,心里很高兴,连忙谄媚安慰、奉承鼓励,把皇上夸成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明君。皇上听得连连点头,他也心中暗笑,望着天台,他感觉满腹报复充斥心胸,就要激荡而出。有这个一个庸懦无能的父皇,他想不当皇上都难。天下之大、皇子之多,可皇位舍他又能其谁呀?
徐慕轩迎出来行大礼,“皇上,这边请。”
“轩儿呀!一会儿朕真要……”皇上指了指直插云端的天台,牙齿打起冷颤。
“皇上,进来再说。”徐慕轩笑容温和,眼底却闪过随毒的狠厉。
众人听到皇上直呼徐慕轩的小名,好像最亲近的长辈一样,自是有人为他高兴,也有人羡慕、有人嫉妒。而徐慕轩则表现出受宠若惊,眼底却充满嘲弄。
徐慕轩领皇上进到房间,大皇子、锦乡侯、庞贵妃及庞家一派两位臣子也跟着进去了。端华公主被人挡在外面,她开口骂人,被庞贵妃狠狠瞪了一眼。
“轩儿,这件事到底能不能成?要是败了,可就……”皇上欲言又止,唉声叹气,他把全部希望寄托在徐慕轩身上,觉得计划可行,却又觉得心里没底。
“皇上不是另有准备吗?”徐慕轩现在很清楚皇上的性格,听锦乡侯等人的话外之音,他确定皇上另做了准备,没把赌注全部押在他身上。但他也知道凭皇上的脑袋,不会想出什么高深的计谋,只要不给他扯后腿就行。
皇上讪讪一笑,没再说什么,心里仍然敲着小锣鼓,一直平静不下来。这几天,他好像突然开了窍一样,越想越觉得自己这几十年在慧宁公主的风头下过得很窝囊,越想越痛恨慧宁公主,亲人之间一旦成仇,要比仇人更激烈。现在,他对慧宁公主的恨丝毫不逊于屡次加害他的御亲王和庞淑妃。
他确实利用先太后给他留下的后手做了准备,可他对自己毫无信心。精明睿智如慧宁公主会被他算计吗?若他算计不成,即使有徐慕轩的全盘计划,后果也会很严重。他认为此计一成,最受益的是他,不成,最倒霉的也是他。
庞贵妃见皇上无言以对,忙笑了笑,说:“时候不早,我们还是早点准备吧!”
锦乡侯连忙附和,“慧宁公主很快就到了,不能让他看出端倪才好。”
皇上隔窗仰望天台,一阵眼晕,“轩儿,朕真要上到天台上去吗?”
徐慕轩点点头,“皇上,您只有登上天台,按我等草拟的说辞哭诉,才能触动慧宁公主。只要慧宁公主一放权,从此不再干涉朝政,您才能开辟大秦盛世。”
“是呀!父皇,这些年,皇姑母把持朝政,压制您的英明才智,才导致大秦皇朝灾祸不断。有了功劳,皇姑母就据为己有,有了过失就全推给您,让天下百姓误认为您无道,再这样下去,恐怕……”大皇子义愤填膺,说到气急时,忍不住哽咽,“父皇,儿臣陪您上天台,若皇姑母还不肯放权,儿臣就凌空跃下,血溅三尺。儿臣为国一朝殒命,只求父皇照顾好母妃和端华,儿臣九泉之下……”
“皇儿,不要再说,朕会尽力护你。”皇上很激动,拉着大皇子的手,下定决心,“有你等忠臣良子,朕定能开辟大秦盛世,这区区天台又算什么?”
庞贵妃从屏风内脱掉华贵的裘氅出来,一身缟素更衬她容貌俊美,听到大皇子和皇上的话,她哽咽抽泣,“皇上,臣妾陪你上天台,你我夫妻二十余年,理当同甘共苦,共渡难关。时候不早,臣妾还是先伺候你更衣吧!”
皇上点点头,寻思片刻,问:“断缘大师呢?”
“回皇上,断缘大师正在观天所给司天监掌事讲法,皇上找他有事?”
“他总说朕是真命天子,你去告知他为朕诵平安经,保佑朕心想事成。”
“奴才遵旨。”
目送传旨太监去了观天所,皇上又喝了一杯热茶,才平静下来,同庞贵妃到屏风后面更衣。出来之后,皇上看到锦乡侯、大皇子等人都换上了白衣,好像他已驾崩一样,皇上慷慨激昂,仰望高高的天台,也不再畏惧。
“禀皇上,慧宁公主的车驾快到观天台大门口。”
“想办法多拦她一会儿。”徐慕轩看了皇上一眼,“还请皇上速速上天台。”
“好好好。”皇上一出门,就冻得瑟瑟发抖,他咬了咬牙,大步朝天台走去。
庞贵妃和大皇子互看一眼,快步跟上来,各自扶住皇上一只手臂。锦乡侯给幕僚随从使了眼色,又跟庞家一派的臣子低语了几句,才同他们一起紧紧跟上去。
徐慕轩走在最后面,看到孙清风冲他点头,他重哼冷笑,也点了点头。他跟随从交待了一番,就和孙清风一起朝三五成群的学子走去,很快就混到了人群中。
慧宁公主站在观天台大门口,眯起眼睛遥望高耸入云的天台,嘴角挑起漠然的笑容。她不只一次登上天台,口味高处不胜寒的意境,如今想来只有落漠依旧。
她不知道皇上来观天台做什么,但她能肯定她将要面对一场对决,一场成王败寇、生死两绝的对决。这场对决就是皇权争斗、阴谋算计,而没有骨肉亲情。
之前,她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皇上哪一夜宠幸了哪个妃子几次,甚至连妃怎么叫的床都有眼线报给她。现在,先太后留下的忠仆斩断了她的耳目,她连皇上此次打什么算盘都一无所知了。她感觉很闭塞,却也有一种突然解脱的失落。
侍者快步走来,低声说:“禀长公主,皇上有旨,不允许长公主的车驾入内。”
玉嬷嬷怕慧宁公主生气,赶紧呵退侍者,安慰道:“长公主别急,皇上……”
“本宫不急,皇上把本宫引到观天台,又不让本宫进去,这只能说明他和他的谋臣们想粉墨登场、唱一场大戏给本宫看,只是现在还没装扮好。”
玉嬷嬷摇头一笑,没说什么,吩咐侍者再去禀报,一再强调不能让慧宁公主在冷风飞雪中久等。她的语气神态还和以往一样,好像跟慧宁公主从无隔阂。
慧宁公主冷敛的目光扫过玉嬷嬷,落在车驾前的陆公公身上。先太后留下了四名忠仆,玉嬷嬷和陆公公在她身边伺候,桂嬷嬷和唐公公在外面替她做事。现在,她看他们忠心耿耿的样子,厌恨掺杂畏惧的感觉迅速侵袭她的身心。
一会儿,侍者又回来禀报,说皇上允许慧宁公主进去,但只允许她带两名仆人。有几名护卫不服气,想发作,要呵骂侍者和守卫,被慧宁公主拦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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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拦住了。除了玉嬷嬷和陆公公,其他护卫随从都很奇怪,皇上怎敢对慧宁公主颐指气使,而慧宁公主竟然隐忍不发,风向突变令他们满心疑问,又摸不着头脑。
“你们二人同本宫进去。”慧宁公主指了两名刚进府伺候她没多久的丫头。
两名丫头赶紧应声施礼,亦步亦趋跟着慧宁公主大步走进观天台正门。玉嬷嬷和陆公公互看一眼,同时叹了口气,向守门侍卫出示了令牌,也跟着进去了。
慧宁公主刚走上通往平台的第一个台阶,一声哨响传来,平台上就跪倒了一地人。周围看热闹的百姓不知听谁吆喝了一声,不明情况,却也跟着跪下了。
“请护国长公主还权于皇上,让皇上亲政主事,是大秦百姓之福,是天下学子所请,请长公主三思而行。”徐慕轩迎着慧宁公主直挺挺跪在平台入口,冷静的目光直视慧宁公主,“长公主置大秦典法于不顾,视皇室祖训如无物,独揽大权,操纵皇上如同木偶傀儡,牝鸡司晨导致天下灾祸不断,长公主……”
“够了。”慧宁公主厉声打断徐慕轩的话,抬头看了看天,又冷笑摇头,“徐驸马,你做得不错,此计也不错,只可惜你错估了本宫,高估了皇上。”
徐慕轩暗哼一声,眼底暗了暗,再次高声说:“请慧宁公主还权于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