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通则大喊起来:“来人,护驾!将这乱臣贼子拿下,死活不论!”
殿外闻声出现禁军侍卫的身影。
唐泛自然不会坐以待毙,他朗声道:“陛下,各位大人,且看清楚了,此人不是太子!”
万通怒道:“快快将人拿下!”
皇帝忽然道:“慢着!”
他眯起眼上下打量唐泛带来的那个少年,若不细看,对方当真与太子长得一模一样,甚至连那稀疏的头发,额角的伤痕都分毫不差。
但皇帝又知道对方不是太子,因为太子从来没有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皇帝:“此人是谁?”
唐泛:“回禀陛下,此人被万通私藏在大兴别庄,只怕是准备用来对太子不利的!”
万通大声道:“陛下请勿听信唐泛的胡言乱语,臣如何会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
唐泛冷笑:“万大人,证据确凿,这位假太子就活生生站在我眼前,他可以作证,你那别庄里的人也都可以作证,你若非另有所图,为何要找一个与太子相似的人,将他乔装改扮,甚至训练他的言行举止,使他与太子如此肖似!”
他转向那少年:“你自己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少年自昨夜被隋州等人捉住之后,早已一五一十地将实情吐露。
此人姓邱名平,本是川滇边界一户农家的儿子,因为逃荒到了青州,又碰巧遇上当时回乡探亲的万通,万通见他与太子有几分相似,就起了心思,将此人收到麾下,又让人教他读书识字,模仿太子举止,甚至将他的外表一点点改得更接近太子,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够派上用场。
如今假太子浮出水面,万通到底怀着什么居心,也就昭然若揭了。
饶是皇帝已经决意改立太子,听到其中还有这么一段曲折迂回的隐情时,不由也勃然大怒。
万通竟利用他对万氏的一腔深情,将皇帝当成傻子一般玩弄于鼓掌之间!
那头唐泛讲完一切来龙去脉,微微笑道:“陛下,臣还要多谢元辅大人,若非他及时提醒,暗示刘阁老,又通知了臣,臣只怕还想不到其中关键,而陛下与诸位大人恐怕也会就此被万通蒙在鼓里,听凭他为所欲为呢!”
他的声音在大殿之内回荡:“试问一个居心叵测之人,又如何是真心为宗庙社稷着想?他不过是想借着改立太子的机会,为自己攫取富贵,甚至将皇位继承人当成傀儡掌控罢了!”
万通恨极,他万万没想到,到头来坏了自己好事的,竟然是一直不显山不露水的万安!
怪道先前对方一直不吱声呢,敢情是在这里等着!
这等投机取巧,狼心狗肺之徒,他怎的就鬼迷心窍与之合作了!
他双目通红,死死攥着拳头。
他很想扑上去将唐泛掐死,更想将万安立毙掌下。
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那么做。
因为那些都不是要紧的人物,就算杀了他们,自己也跑不掉了。
此时并没有人防备着他,因为按照规矩,虽勋贵亦不得带刀上殿,即便是武将,参与大朝会,只要进了太和殿,就得交出兵器,所以一个赤手空拳的万通,仅仅只是没牙的老虎。
若要说万通收买了禁军侍卫,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在本朝,想要通过宫变来篡位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万通若有那份能耐,今日也就不必百般怂恿皇帝废太子了。
但俗话说狗急跳墙,一个穷途末路的人,是压根不需要用任何常理来揣测的。
在唐泛说话的那短短一瞬之间,万通已经想得很明白了,自己利用皇帝对姐姐的喜爱来迫使他同意废太子,这对皇帝来说已经是极限了,一个企图混淆皇室血脉的人是罪不容赦的,到时候就算皇帝不想杀他,太后和众臣也不会放过他,他最好的结局还是难逃一死,区别可能仅在于是菜市口问斩,还是赐毒酒死得体面一点罢了。
这是万通绝对无法接受的,他还有无数珍宝财物尚未来得及挥霍,权力带来的滋味太过美好,早就习惯了荣华富贵的他,没法想象自己脑袋落地的情景。
于是他作出了此生最愚蠢,最追悔莫及的一个举动。
在唐泛那句“甚至将皇位继承人当成傀儡掌控罢了”的话还没说完之际,在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唐泛和他身旁那个假太子之际,万通忽然动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向正坐在皇位之上的皇帝!
他的动作很快,所有人都还没反应过来,只能看着他的身影飞掠上去。
站在皇帝身边的司礼监内宦甚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准备挡在皇帝面前。
但万通早就料到了,他恶狠狠地一把将人推开,力道之大,让那内宦直接猝不及防从旁边摔了下去。
皇帝的表情微微扭曲,内心的害怕如实折射在脸上。
但他的肢体动作却跟不上反应,完全不知所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朝自己扑过来。
噗!
皇帝听见一声闷响。
但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直到万通瞪大了眼睛,双手蓦地颓然垂落下来。
紧接着,皇帝看见了对方胸口崭露出来的箭矢。
一箭穿心!
皇帝看着万通在自己面前倒下,双眼圆睁,死不瞑目,脑海依旧是一片空白。
等到殿上嗡嗡作响,众人扑上前询问皇帝有无大碍,禁卫军将万通尸身拽起拖下,他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手心背上全是汗水,连单衣都湿透了。
太和殿门口,隋州放下弓箭,沉声道:“臣等救驾来迟,奸贼业已伏诛,请陛下恕罪!”
皇帝总算略略捡回属于九五之尊的威严:“还好广川及时赶到。”
他话锋一转,指着李孜省道:“将他也拿下!”
李孜省大惊失色,慌忙跪地求饶:“陛下饶命,臣与万通不是一伙的啊!”
彭华尹直等万党中人亦是脸色煞白。
万通已死,这些人作用有限,再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大局已定。
唐泛却没有空去观察那些人的反应,他的目光搜寻全场,面色忽然微微一变,将假太子丢给禁卫军,走过去问隋州:“梁芳呢?”
此人不除,祸害甚大,万党等人肆无忌惮,其中也少不了梁芳在背后出谋划策,操纵一切。
隋州摇摇头:“汪直去找他了。”
此时,一名身材干瘦的小黄门正走在前往宫门的路上。
他低着头,脚步匆匆,年纪看上去很轻,顶多不过十七八,身量不高,放在宫中毫不起眼,
这样的人,宫里没有一百也有八十。
纵然太和殿里发生了那样的变故,但一时半会还影响不到整座紫禁城的布防,其它各处的防卫巡视仍与平日差不多。
西华门外的军士瞅见将要出宫的小黄门,像往常那样伸出手,小黄门则也态度稀松平常地解下腰牌递过去。
“司设监的?出宫作甚?”军士拿出名簿登记下他的名字,依照规矩询问了一声。
“奉陈公公的命令,出宫采买。”小黄门低眉顺眼道。
军士将腰牌还给他,小黄门谢过一声,便要继续往前走。
“站住!”身后有人厉声道。
小黄门听而不闻,连头都没有回,几乎是听见这声音的同时,他蓦地纵身而起,向前方掠去!
速度变化之快,让一众军士看傻了眼。
但比他更快的是身后疾追上来的人。
那小黄门听见耳边传来兵刃破空之声,身体不得不强行换了一个方向,往旁边闪避。
但那把刀好似早已料到他的意图,连他的前路也死死封住了!
不得已,小黄门只能转守为攻,接下来自对方的攻击,他顺势往后扑去,抽、出宫门旁边其中一名军士的佩刀。
双方身形极快,眨眼之间就已经过了十数招,令人吃惊的是,那小黄门虽然年纪轻轻,下盘功夫却丝毫不逊于他的对手,兵刃交接时铮然作响,旁人只看见刀影纵横,却几乎看不清他们的招数!
“梁芳!”瞅了个空隙,汪直一语道破他的身份:“你勾结白莲教,潜伏宫中意图不轨,如今万通业已伏诛,你还想负隅顽抗吗!识时务不如赶紧投降,陛下仁慈,还能留你一条命在!”
那小黄门,或者说易容成小黄门的梁芳冷笑一声,也不言语,手中刀势却更凌厉了几分,逼得汪直一时有些落于下风,不得不临时变招,变攻为守,一面不动声色仔细观察对方的空门。
梁芳桀桀一笑,以完全不同于那张年轻面皮的声音道:“你的刀法都是我教出来的,凭你也想打赢我?”
话方落音,刀锋便在汪直肩膀上划了一道!
汪直身形晃也未晃,趁着这个机会直接趋上前,刀尖如流星般刺向梁芳的胸口。
梁芳一惊,不得不往后飞退。
但这样一来,他就没有办法再对对方形成步步进逼之势了。
实际上梁芳压根就没想与汪直打,他更不会做像万通那样去胁迫皇帝的蠢事。
在得知唐泛带着假太子出现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万党失败了,而万党肯定也会将他牵扯出来。
所以他的目标很明确,那就是出宫!
只要出了这座紫禁城,他就是龙归大海,从此海阔天空,那些人再想找他,无异于大海捞针。
所以梁芳只想跑,不想打,打赢汪直甚至杀了汪直对他来说一点好处也没有。
汪直却是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一定要将他捉拿!
在梁芳飞身后退的同时,汪直也拔地而起,朝他扑了过去,手中绣春刀觑准梁芳周身露出的那一丝间隙!
他的速度完全没有受到肩伤的影响,依旧迅若闪电。
这时候,梁芳的退路被一棵树挡住。
如果他还要跑,就得变换身形,但这势必会使速度稍稍减缓片刻。
高手过招,这片刻工夫足以改变许多事情!
梁芳瞅见了汪直嘴角的那一抹冷笑。
他惊觉自己似乎陷入了对方一早算计好的陷阱。
但他别无选择,只能侧开身形,避开那棵树。
就是现在!
汪直眯起眼,手中绣春刀掷了出去,直接插、入梁芳的肩膀。
后者惨叫一声,身形生生凝滞住,然后跌落下来。
汪直趁此机会一跃上前,冲着对方后背心就是一章拍去!
梁芳嘴里喷出一口鲜血,再也无力逃跑和反击。
若是他肯早一些走,不要抱着侥幸心理,留下来观望万通是否失败,指不定现在汪直也追不上他了。
但世上没有后悔药,如果人人都一早知道未来发生的事情,未来又会随之变化。
所以人心机关算尽,也是万般枉然。
梁芳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还没死,当然也没那么容易死。
但现在生死已经不由得他了。
汪直走过去:“还跑吗?怎么不跑了?”
他死死瞪着汪直,像是要将目光化作刀刃:“你别得意……嗬……嗬……你杀孽太多,迟早会跟我一样得到报应,等着瞧罢,新皇登基之后,他也容不下你的!”
汪直哂笑:“老子从来就不信有什么天道轮回,因果报应,真要有报应,你这龟孙子早八百年前就该死了!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贵妃身边那个宫女福如,正是得了你的命令,才会去谋害太子的!”
他将对方身上的刀抽、出来,又引得梁芳一声痛呼,血流如注。
“梁公公,不妨实话告诉你罢,你之所以失败,是因为你的野心太大,能力却又不足,简而言之,就是太蠢!明白了吗!”
梁芳身体抽搐,直翻白眼,也不知道是被疼的,还是被气的。
汪直当然不会杀他,还有许多秘密有待从梁芳身上挖掘,譬如梁芳到底是如何跟李子龙勾结上的,又譬如当年李子龙能上万寿山窥伺皇宫,是不是得了梁芳之助。
但这些已经无关紧要,充其量就是从宫中再捉点小鱼小虾,一切风波至此大体平复,在可以想见的有生之年,白莲教只怕再也不会有复苏的元气,至于数十年后,又会不会有人借着白莲教的名义兴风作浪,那就不是他们这一代人所能关心的了。
汪直抬头望去,天色已经大亮,远处东方微微露出一丝鱼肚白,似乎寄托着某种寓意。
宫门处一行人匆匆赶来,其中便有隋州与唐泛的身影。
他微微吁了口气,这才感觉肩伤火辣辣地疼。
但好在,一切都结束了。
汪直想到了方才梁芳说的话。
新皇登基之后……
那将会是怎样的情形呢?
现在仁慈的太子会不会在未来变得与他父皇一样呢?
谁知道呢?
也许会,也许不会。
他觉得,无论如何,总不会比现在更糟糕了。
爝火燃回春浩浩,洪炉照破夜沉沉。
不管黑夜如何漫长,黎明终将有到来的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