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子衿颤巍巍地挣扎站起来。他发掌借力时,本就涌出一口血来,上面补来的那一掌,和摔在地上,使他血吐得满脸满衫,像是把所有可能吐出的血,都吐光了,人则反而有点清醒。
二楼上。有一使女手中拿着蜡烛,自暗影中走出,说:“夫人要我来问怎么回事啦?”
谢洛衣如接纶音,一飞纵自栏杆破落处上楼,闪过暗角,不见了。
老管家谢振东想到自己责任最大,那天竟给这厮蒙过,一出手就要打巴掌。
李子衿并不避,口齿有点含糊地说:“偷招学拳,江湖常事,自有规矩。”嘴角沁出些血来。
谢振东真不好打下去了。但李子衿还是挨了一下,又是一口血。是邢亦飞出手的,在师父面前,被震退了三步,实在太不光彩。
“不要打他!不要打他!”谢如玲气急败坏地说。
谢洛衣又自楼上飘了下来,刚好端端正正地坐在太师椅上。
李子衿主动向他走近,但不知被谁推了一下,差点跪了下去。
谢如玲跑到父亲身旁,想说什么。谢洛衣握住她的手说:“你娘都给吵醒了。”只好不说什么。
李子衿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一遍。
谢洛衣真想不到有此一说,想了片刻,才答:“谢家不在江湖之中,谅阁下亦有所闻。”
那么,最后的救命招法也给化解开了。要知江湖上,偷招者被发觉,要就是拜失招者为师,这当然不适合于眼前的场合;要就是偷招者吐招,比武一场,规矩是得让失招者三招。李子衿宁肯如此,不愿倒地求饶或任人宰割。
“有没有人受伤?”谢洛衣问明了这个,还是不能决定如何处理。一字剑本有非谢姓不传的遗训,到他曾祖父时,才收外姓之徒。他的大徒儿是故人之子,二徒儿是邢氏娘家的侄儿,奉阃命收的。如今平白为外人学去,虽说来人不像是受命而来,但也不能罢休。然则杀了他吗?又心有不忍,若说重打一顿,他现在伤势还轻吗?
谢洛衣向谢振东咬了一回耳朵。
“你打算怎接办?”李子衿问。
谢家父女被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半晌,谢振东回来,散落一些衣物在地上,那是李子衿的。除子随身换穿衣裤外,只有些碎银子和残本的后汉书,再有就是卖身的一百两银子。
“你是何人门下?”
李子衿不答。
“啊?你也知道背师偷剑,为人不齿吗?”谢洛衣停了一下,声音稍为温和:“你说说身世吧。”
“我……”李子衿刚要开口,胸头一阵急痛,眼前先是一黑,天旋地转,然后看见谢洛衣的胸腹、膝盖,最后躺倒地下。
醒来时,满头皆是水。天色有点发白,远处鸡鸣可闻。谢洛衣已经不在,她女儿气着跟邢亦飞争吵,抢夺一只白色玉瓶。
谢振东朗声宣布说:“奉我家主人之命,打你一掌,刺你两剑,永不准入谢家百里之内!”
李子衿知道这等于全都接受自己的条件。而且流血难免,生命却无虑,不准再入的意思是等于说放你逃生的。若算照江湖规矩来,起首三招,教他如何让得过。遂慨然说道:
“这很公平。”停了一下,接着说:“若是昏倒了,抬我到大门外,放在路上?我不要药,区区不白受人恩惠。还有,那百两银子璧还。”
谢如玲真不相信人到了这种地步,还能交待得这样清楚。她不敢看,也知道这事非如此办不可,但不知怎的,有一种极近乎哭的心情,人飞奔上楼去了。
这时,李子衿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掌,又吐了口血。但那后面的两剑,只是划破衣服皮肉,流出点血,意思意思而已。
他并没昏倒。
初入江湖
待到李子衿身体复原,已是次年初夏。这八、九个月里,他在广州夜市当小伙计,对广东人的胃口充满尊敬,他们差不多是什与东西都能吃下肚去,狗呀、猫呀、蛇呀、猴子呀、龙虱呀,都吃,真是可喜可贺。
李子衿明知是旧创复发,但除运劲自疗外,却不敢抓药服下,生怕阴差阳错综合而成的内功,为药所克,失了灵验。闲时苦思招式!右剑左掌,粘字诀和劈空掌并用,虽不满十招,但可重复使用,周而复始。
李子衿买了一口剑,动身回江南去,自觉已经出道,而今而后,也是江湖中人,要在刀口上舔血,老死于江湖之中。
这日,他越过大庾岭,时近黄昏,山脚下的市镇、炊烟袅袅,浴在落日的氤氲中。李子衿小立观赏,忽闻林中农舍金铁交鸣,甚感诧异,想道夫妻翻脸,那会动刀动枪,身不由己,循声奔去。
石铺小径,蜿蜒深入林中,李子衿拾级而上,到得门口,只见大厅一角,闪动几个人影。两个高大汉手背面向外,分站在犄角,手中兵刃,翻金涌银,威猛无伦,向一把弦月刀招呼去。那女子面孔被挡住,他看不到,只见袖口卷起,露出粉藕也似的圆臂来。从他们的脚缝里,李子衿看到有一对稚龄小孩,缩在女子的身后。
他见三人身手,竟是罕见的高手,明知这闲事李子衿管不起,无奈血气方刚,又死心眼,自以为学艺初成,此身既已佩剑,剑有剑的道理。再加常德两年,刺激太深,深夜扪心,常自深责,使他不能袖手,李子衿把包袱掷在地下,抽出剑来,高叫:“还不给我停手!”
紫金道人,手中拂尘猛向弦月刀急攻三招,猛虎归山,退出战圈,口中淫猥嘿笑道:
“王老弟,这女子真够劲,送你受用!”他面如金盆,双眼下吊,描金紫色道袍,甚是华丽,手中拂尘是紫金打造的,等闲兵刃,吃他一扫,不碎也断,招式中暗合擒拿,摧穴、震脉。
紫金道人看见门口亮处,一白衣美少年傲然而立,夕晖染衣,丰采不俗。紫金道人并不在意,心中冷笑归老头的帮手,就只是这种货色,听那声断喝,分明丹田无力,也敢来道人手下讨生活。
“来者何人,道人手下不死无名之鬼!”紫金道人纵横江湖数十年,这句话成了对阵的开场白,心中可想一招解决,管你是谁家儿郎,叫什么名字。
李子衿心中微凛,勉强镇静,冷冷地说:“管闲事的。”
紫金道人看不清来人是何路数,竟敢如此托大,厉声喝道:“小贱人的姘夫,等道爷活捉了你,就请你看小**一身白肉,归道爷作乐。”
李子衿苦皱眉头,平静地说:“我们动手吧。”也不用起手式,随随便便将剑刺出。
紫金道人足下卓立如山,上身摇摆,拂尘横扫千军,迎上来剑,却是虚招,缩足沉手,拂尘猛一倒钩,忽然毒蛇吐信,一招“推起黄沙”,疾如流矢扫向李子衿面门。
李子衿门户大开,为的就是要使“开门纳宾”,待到冷风拂面,剑路一变。由缓而疾,平扫架开,正是“风动草偃”。
紫金道人暗叫一声:“一字剑”,仍将拂尘接上,意欲拂断那口破剑,看他还粘个什么鸟,那知剑上真气密布,只歪不断,心中反疑那剑并非凡品。
李子衿踏脚缩手,全身略作斜势,气凝两臂,蓄势待发。
紫金道人暗道不值,竟需凭内力取胜,腹收胸突,纳气凝神,斜眼暴张,真气源源涌出,左指作钩,力取李子衿双睛。
李子衿正要敌人如此,他自知所有货色就只是粘字诀和劈空掌,若不能在这两样上取胜,就得饮恨九泉。现在他出掌,可大大上算,却只先出七成力。
紫金道人右手正较上了劲,不能闪避,也根本不想闪避,化指作掌,高叫:“去吧!”
“砰”,两人都是一震,剑和拂尘却没分开。紫金道人算是棋高一筹,因为临危出掌,战个平手,便算上方。但他惊奇不已:“哪里来的臭蛋,如此泼辣?”
李子衿左手缩回三寸,猛地一推,再踏前追击,十成力的拍出劈空掌。
紫金道人先是一鞠躬,其后蹶步颠退,最后仰面而倒,嘴中猛喷血柱,有一尺来高。
李子衿未经思索,右臂破剑一挥,拂尘离剑如箭飞出,正插进紫金道人胸口,紫金道人脸一歪扭,全身痉挛,躺下不动了。
这是平生第一次杀人,一丝恐惧扫过李子衿全身,他连忙一摆头,摆掉这感觉,急看那边局势。
那少女叫归嘉陵,今天正准备晚炊时,入门来了两个煞神,紫金道人和金刀大王,都是她父亲的宿仇。好在小方、小桑平时管教有方,乖乖躲在乃姊身后,紧靠墙壁,以免归嘉陵四面受敌。
归嘉陵武功虽已得乃父真传,无奈来人身手太高,吃他们联手猛攻,早已香汗淋淋,娇喘不已,幸好紫金道人及时被人引开,剩下金刀大王,就轻松得多了。
金刀大王是个俗家汉子,并非食有采邑,只是因他使金刀名叫王禹灿,故名。与乃弟王禹炎,合称金刀二王,七十二路连环金刀,在北地甚有名气,床第功夫更称一绝。他连出秽语:“你的大小,我的大大。”他指的可不是刀。
归嘉陵因一对一厮杀,不必负隅作战,连出绝招,“玉兔东升”,削敌右腕,反手使出“月满西楼”,砍向左肩,金刀大王的金刀,左右照顾,破绽自露,归嘉陵看得真切,“月落乌啼”,弦月刀由大刀的空隙中,御电排气,点敌胸前膺窗穴!
金刀大王见弦月刀隐隐带着啸风而来,吓得魂不附体,连忙纵身后退,要穴差点被刀尖点到,其间不能容发。
此时,李子衿正跟素金道人对掌,归嘉陵分心看其胜负,金刀大王趁这冷子,力图挽回颓局,抢占机先,厚背金刀舞得密不漏水,在身体四周筑起刀墙,刹时一片白茫茫的刀影向归嘉陵,嘴中还叫:“你孩子这么大了,几岁就有老公?”
归嘉陵又气又羞,秀眉一皱,心神归窍,弦月刀刀风劲锐,丝丝透过厚背金刀的刀墙。
待到紫金道人庞大身躯轰然倒地,王禹灿吓得全身冒冷汗,手脚半软,那里还记得早先要乐这女子的歪主意,只恨不能插翅逃生。
李子衿看两人杀得性起,心想:“只要我发一掌,那厮就得了账,但身入江湖,总要守规矩才好。”就在一旁踏起方步来。
金刀大王虎吼一声,一招“霸王别姬”,刀墙面积缩小,忽然刀影全然收起,化为一把闪光大刀,向归嘉陵当头劈下,弦月刀不敢硬挡,刀走空灵,人随刀动,及时闪开。
王禹灿见“逆风张帆”奏效,转身企图夺门而出,冷不防李子衿的方步正踏到门边,略一迟疑,归嘉陵的弦月刀像长了眼睛,扫向他喉头,刀入三分,又反手用刀柄打了他的肩井穴,金刀大王闷声倒下,却未断气。
李子衿说:“若是仇家,勿留活口。”也不知这条规矩,是在江湖经第几章,第几条,反正常德两年,这些他学到了。
归嘉陵自也知道,也恨这使金刀的出口伤人,招式下流,但人既已躺下,恨是一回事,杀人又是一回事。她只两眼怔怔望看高大少年,说不出话来。刚才看见他出面,虽很感激,但还怕他不是紫金道人对手,白送了生命。
李子衿以为她怕污了房子,洗刷血迹麻烦,遂道:“等回我把他们带出去……”他看到她两颊飞红,才注意到这女子当在长得美极了,又想起紫金道人的恶语,不禁也觉得不好意思。
这时她的弟妹,跑到姊姊脚旁,想攀住她的腿儿。一个大姑娘家,在异性面前,这多不好意思,归嘉陵就不愿给他们抱住,弯腰要捉住小方(女孩)、小桑(男孩)的小手。小方摇摆走向李子衿去。
李子衿把小方抱起来,她伸出小手要捉李子衿的鼻子。李子衿正用鼻子碰小方的额头时,瞥见归嘉陵微微朝他笑,也就露齿而笑了。这一笑才把刚才两人的不好意思一扫而光。
“承蒙施以援手,相……”归嘉陵还是不好意思问他姓名,又觉得“相公”这称谓不妥当,自己比他大呢,虽则他高出了半个头。
“我姓李,李子衿。”
“我们姓归,我们姓归。”小方、小桑同时叫出。
归嘉陵微微躬身,看看脚尖,又倏然抬起,说了自己的名字,又说:“你……”
天色已经渐渐暗了,现在赶到最近的川口镇,也要夜半才能到,但家里没有大人,归嘉陵觉得不便留他过夜。
李子衿放下了小方,说:“我该走了。”
他走过去,将两个躺在地下的,一手夹起。接过小桑递过来的包袱和剑鞘,就走了。人到大路,看到三人仍在门口挥手。
那时已星月在天。
归嘉陵在厨房里准备晚饭,以肘拂高落下的发丝。自从父母受伤,在屋后三里的石洞里,受“古洞玉露”治疗,已将近四年了。自从十四岁起,自己就作姊作母,把小桑、小方从襁褓带到现在,家里所有重担,全落在身上。今天要没那个李子衿,真不知如何是个了局,唉,也忘了问问他师承。
那天夜里,一家在油灯下进餐时,小兄妹都觉奇怪,大姊怎的不像往日,管这管那。
归嘉陵忽然放下碗来:“但是,但是我至少可以留他吃晚饭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