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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小寒的傍晚(3)
也许是因为酒没喝够,或者是由于夫妻恩爱没能尽兴,因此上当妻子偎依着他扯着轻微的扑鼾进入梦乡时,商成还大睁着两只眼睛望着黑暗的房顶。他睡不着。心里总是毛毛躁躁地。过去十个月里的亲身经历就象过电影一样,在他脑海里一幕幕地掠过。
早先他在集镇上揽工,在田地里忙碌,赶着驮马在路途上奔波,皮肉在条石的重压下破烂,鲜血在土匪的淫威中流淌,可在个那时候,即便身体经受再大的苦难和折磨,他的精神还是停留在过去,他一直在脑海的深处告诉自己,眼前的一切只是一个梦;哪怕他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自己,身边的一切都是实实在在的事物,是个活生生的世界,然而在他的潜意识里,他依旧顽固地坚持这是他自己在虚妄中构想出来的幻影。眼前的一切都是虚幻,这是他对这个世界最基本的认识。也正是因为有了这个观点和想法,所以他从来没想过去主动做点什么,去主动争取点什么,或者给自己找个什么切实的目标——既然物质世界并不真实,既然物质世界仅仅存在于个人的脑海中,那么在这个世界中所有的一切主观行为,除了弥补和满足个人精神世界的需求之外,并不可能带来实质性的结果……
但是随着时光流逝,他的观点也在逐渐改变,他渐渐地意识到,这个世界和他生活过的那个世界一样,是真实而现实的,她也同样充满了欢喜和痛苦,充满了希望和磨难……在面对现实的震惊中,在对未来不可预见前途的敬畏里,在妄图逃避现实又无处可逃之后,他开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这个世界,然后认真地思考着自己的出路。同时他依旧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这全是虚相,是妄想……
很长时间里,这种自我矛盾的认识以及由此带来的激烈斗争一直陪伴着他。他不停地在虚幻和现实之间摇摆。或许某一个时刻是“现实”占据上风,他会清醒地处理和自己有关的一切事情,因此变得很有主见;但是下一时刻就是“虚幻”在主导着他的思想和行为,于是他就无可无不可地顺从别人的主张。
这种自相矛盾的举止不仅让他自己难受,也让和他接触的人很难接受他,同时他也错过了不少的机会。比如从北郑回来时,刘记货栈的大掌柜就想给他个“护卫”的职司,可和他见面那天,他可有可无的无所谓态度又让大掌柜临时改变了主意;在他成亲之前,霍六在衙门里寻了个差役的空缺,让人带信给他,问他愿意不愿意,他说“行”,就没了下文,他既没找在家休养的霍士其商量,也没去县城找霍六请教,结果霍六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政敌捷足先登抢了那个空缺,气得连他成亲的酒席也没来吃……
但是这种状况在他成亲之后几乎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导致这种变化的原因是他对妻子和家庭的责任感。
莲娘是个好姑娘,成亲之后,更是马上就成为一个好妻子。她对他的照顾几乎是无微不至。现在他出门时,从头到脚都透着光鲜。他所有的衣裤都没有以前那种肮脏的模样;哪怕是天寒地冻水结冰,她也会把他换下的脏衣服及时洗出来晾晒。每当他看见妻子十根红肿得象萝卜般的手指,就会心疼得难受半天。他在外面干的重体力活,吃食最多算是混个肚饱,所以每回一回到家,妻子就会给他精心调制几顿好饭食,然后就满足地看他吃喝——她自己几乎不吃那些带油水的荤菜,即便是汤水,她也是先把汤面上的油花尽量撇到他碗里……
有这样体贴的妻子,即便是个虚幻的人物,他也认了!何况这还是个有血有肉有感情的人……
他终于抛开一切杂念,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和家庭的将来。
原本他一直以为,眼前这个在所有方面都远远落后的世界就是一张白纸,而他凭借着自己在书本上和生活中学到的知识和见识,完全可以象个国画大师那样在白纸上挥毫泼墨,可当他认真思考出路时,才发现他这个国画大师毫无用武之地——他眼前甚至没有纸……
读研究生之前他在内蒙呼和浩特市的一家造纸厂里呆了两年,因为工作关系,乱七八糟道听途说也知道一些作坊造纸的老工艺,所以搞个造纸作坊的想法,第一时间就摆在他面前。可是仔细一想,这事行不通——他根本就没买地立作坊的钱,更不要说请工人进材料的事情;而且他知道的老工艺也是丢三拉四的不齐整,还要反复折腾做试验,这又得把大笔的花销丢进去……
他想租种几亩地,但是他眼前的农作物他一样都不熟悉,即便是小麦和蔬菜,也不是他所知道的那些在试验室里出来的品种;况且他也没有可以耕地的大牲口,这样即便他租来了土地,六成的收获也要归地主所有。这个想法立刻就被他摒弃了。他在家乡的小钢铁厂里打过几个寒暑假的零工,冶炼毛钢的技术多少懂一些,所以他就把念头转到这方面。可问题是他从哪里找那么大的能源动力?烧原煤?他有资金吗?在姑娘河上拦河筑坝?他有钱请工人吗?再说姑娘河的流量够吗?矿石产地远吗?他甚至都不知道燕山卫端州府屹县在他先前世界里的相对位置,又凭什么主观臆测这里能搞个土钢作坊?
一个又一个能改变他命运的想法被他从脑海里挖掘出来,又一个接一个地被他自己否定掉。
这些想法都有实现的可能,但是都不是马上就能实现的,总有这种或者那种困难在前面等着他。首先,他没钱,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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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即便钱柜里还有两贯不到的铜钱,但是他在外面还拉着十五六贯的饥荒,在这些欠帐还清之前,他不可能大张拳脚去踢打出自己的世界。其次的问题还是他没钱。无论是炼钢还是种地,都要大量的资金作为后盾。炼钢就不说了,那本身就是资金密集技术密集的产业;即使是种地,他也先有地才行——霍家堡周边田地的时价是一亩地从五贯到十二贯不等,等他凑好买一亩地的钱,可能要等到后年了,再等他拥有几十亩地可以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和愿望,也许他的孙子都可以上树掏鸟窝了……
思来想去,只有酿酒这条道似乎有点光明。他依稀记得提纯高度酒的设备模型,也知道工艺流程,假如有人愿意出钱给他做设备搞试验,他有信心把高度酒弄出来。但是没人愿意出这个钱。他和霍士其谈过这想法,可霍士其一脑门心思考举人,根本听不进去。他也和高小三谈说过这事,可高小三对跨入酒精王国毫无兴趣,这个年轻的货栈大管事更关心毛里求斯国的棉布,还有这棉布的制作工艺……
现在,杂七杂八的各种念头在他脑子翻滚拥挤,却又总是理不出个头绪,抓不住个重点。
“唉……”他叹了口气。钱,钱,他去哪里找钱来落实自己的想法?
枕在他胳膊上的莲娘被他的叹息声惊醒了,她睡眼朦胧地瞅瞅还是黑沉沉的窗户,仰起脸望着他问:“你怎啦?还不睡?”
“没啥。”他努力在脸上挤出一抹笑容。虽然他知道黑暗中妻子未必能看清楚。“心里烦闷,睡不着。”他把被妻子迷蹬开的被角重新掖好,说,“你睡吧……”
莲娘搂着他,把头搁在他胸膛上,沉默了一会,问道:“是不是惦记着开春没事做的缘故?”刚才吃饭时,男人曾经委婉地和高小三提到开春要找事情做;假如货栈里缺人手,千万说一声。
“就算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