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发现妻子的怀里还抱着个小人儿,那面庞模糊的小人儿爬在妻子的肩膀头盯着自己看。
是儿子!是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呵!
莲娘!莲娘!你别走,别走……他想追上去看看娃的模样,可脚下却象缀着万斤巨石般再也挪动不了一分一毫;他想呼喊妻子,让她停下脚步,可任凭他怎样努力,他都发出丁点的声音;他急得浑身是汗,双手在空中乱抓乱舞,可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握不着。他拼命地瞪大眼睛想看清楚儿子的长相,可是他泪眼朦胧眼前雾蓬蓬一片,直到莲娘母子的身形彻底消逝,他也没能记下儿子的眉眼相貌……
恍惚中他似乎听到器皿翻倒破碎的声音,然后就有人把着他的胳膊惶急地呼唤他:“和尚大哥,和尚大哥醒醒……醒醒和尚大哥……”
他睁开了婆娑的泪眼,月儿清瘦的小脸正满是焦灼担忧地望着他。
他又闭上眼睛,伸手抹掉脸上的泪水,长长地吁了口气,安静地养了下神才重新睁开眼,对月儿说:“我没事。做了个梦,看见你嫂子和你小侄了……”
月儿咬着嘴唇低垂下眼帘,半晌才说道:“鸡汤洒了。你先坐着,我去再给你盛一碗。”她蹲下身把几块陶碗碎片拾起来,又细心地把几块沾了土的鸡肉都拈到半截碗里。“这肉能吃。拿回灶房里洗一洗,滚水里过一遍,就能吃了。”
二丫已经端着一海碗热气腾腾的鸡汤过来。她刚刚把碗放在卧榻边的几案上,立刻双手捏着自己的耳朵跳着脚唏溜叫唤,又把手拿到嘴边使劲地吹凉气,蹦达半天才甩着手对月儿说:“你别去了,我都端来了。还有这个。”她从背后掏出个葫芦,放在商成耳边摇晃一下,很得意地说,“猜,这里面是啥东西!”
这还用猜?肯定是二丫瞒着她爹娘又去街上偷偷打了一葫芦酒。唉,自打商成能下地走路不再忌油荤之后,二丫几乎间天就要在商成面前把这个千篇一律的小把戏耍上一回,而且几乎次次都会被她爹娘抓个正着,然后她就把一切混赖到商成身上——是校尉大人让她去沽酒的,不听校尉大人的话,还想不想要命了?她每回说出这借口时都是理直气壮:校尉大人打突竭茨狗负了伤,难道想喝口酒都不行?再说百酿酒能治百样病,连校尉大人的救命恩人祝代春祝神医,都说酒是好东西……
她的话没人能反驳,因为这话确实是祝大夫亲口说的;可是所有人都对他的这句话不以为然,因为祝大夫是在酒桌上说出这番话的——那一晚祝大夫喝得脸红脖子粗,说话时舌头都打结,因此上这“百酿酒能医百样病”多半不是他从前代医书里看见的医术箴言。
二丫把几案上茶杯里的冷茶水泼掉,倒了大半盅酒递到商成面前,说:“哥,你喝。”
商成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不渴。他这样做倒不是担心自己的身体而在饮食上犯忌讳,而是他真的不渴。在他看来,这浑浊的家酿酒其实就是饮料。
“你渴的话就喝点解暑气。”
二丫就等他说这句话了。他刚刚说完,小姑娘便端起茶杯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咂着舌头呵着酒气,眉花眼笑地又倒了大半杯,再递给商成:“哥,你也喝。”她瞧瞧左右没人,月儿又去了灶房里,趴在商成耳边小声说,“这是我去前头‘刘伶醉’沽的‘四季香’,一百四十文才一提哩……”
商成眯着眼睛假寐,没有搭理她。
月儿拿着个空陶碗和一双筷子一个汤匙转回来,正好听到二丫的话,就问道:“你沽了几提?”
“两提。再多葫芦装不下。”
月儿追问道:“你给人家钱没?”两提酒就是二百八十文,十七叔家管教严,一年下来都不可能给二丫这样多的零花钱,而且如今十七叔家被烧掉大半的宅院正在整饬修葺,正是用钱的当口,更不可能让二丫去胡花钱。
二丫朝月儿翻个白眼,说:“我带的钱不够。说好了先赊着的,回头给他们。”
“差多少?等下我给你拿。”
二丫的眼睛立刻眯成一条缝:“就差二百七十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