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地主财东如此善待自己的“财产”是桩天经地义的事情,他却是张口结舌半天都说出话。后来找着话头找着包坎打问,包坎还觉得他大惊小怪,说:“皇帝家的宫女也不过做十年,满了年限不放出来许配人家,御史都不答应;这些家头坊主的凭什么就让别人替他们卖一辈子命?这些女娃也是娘生父母养的,家里捱不过三灾五难不得已才走这条道,要不给人家一个活人的盼头,死了都要进阿鼻地狱!就算是教坊里充作官伎的罪孥家属,也少有做上十五年的……”
每每想到这些事,他就不禁颇有些感触和感慨——他从来没想到过这个从来没被历史记录下来的赵朝,一个本该是冷酷无情的封建国家,竟然充满了如此多的温情。
当然温情并不能掩盖全部的丑陋和罪恶,但它毕竟是温情……
他突然又想到自己曾经去过的那个书肆。
昨天下午,他在驿馆里呆得实在无聊,就一个人进城去乱转悠,东瞧瞧西看看,走着走着就逛到了科甲巷的州学考场。他没穿官服,也没带着玉佩,看门人当然不会放他进去,他只能踮起脚在门口瞻仰下考场里的情形,结果令他大失所望——除了勒刻着历代先贤语录的石碑还有锁着门的学官官堂,他什么都没看见。然后他就把注意力转到考场对面的一溜几家青楼红肆。就在他琢磨为什么官府会允许妓院开在州学对面时,他就看见两幢红楼之间那间不大的门脸。平平常常的一主两侧三迎门,门口打扫得干干净净,门楹上挂着块匾——“养性斋”。觑着这三个字,他楞了半天才总算反应过来这匾额的意思:
修心养性。
他走进去才知道那是个书店。店里的两个伙计并没有因为他的穿着打扮还有外貌而把他拒之门外,当然他们也没有因为他的身高相貌而高看他一眼,于是他就挨着书架一个个地慢慢找过去。他想找几本史书来看。不管是什么年代的,只要是史书就好,要是和唐朝还有唐朝以后的事情就更好——赵朝是怎么回事,她又是如何兴起的,唐朝之后怎么就是她了?这些问题一直在他心里徘徊不去,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好奇心也越来越强……
说起来店里的书还是不少,一内一外两间屋,至少也有三四百种图书,不过大部分都是他看不进去的书。几架书里最多的是文人骚客们的诗集散文集。他随便翻了翻,都是很平常的田园山水诗歌,什么“自登东窗常惆怅,人生自来总沧桑”,什么“花飞花落花销碎,自来自去自伤神”,不是酸得掉牙的对影自怜,就是莫名其妙的感伤。转半天除了一套《前唐诗》之外,其他诗歌本子的作者他一个都没听说过。可《前唐诗》一共十一卷,和书肆老板谈半天价,人家让了他三贯钱,最后是咬死十五贯再不松口,而且说了不单卖,要买就是不套,要不就别买。十五贯实在是贵得离谱,而且他如今也拿不出来这么多钱,当然他也可以找包坎和石头借,但是一想到找石头借钱,他就想到他欠着山娃子的钱,就想到山娃子……然后他就再没兴趣掏十五贯钱去买几本破书。
然后他就在《前唐诗》集子的旁边看见了一本书——《青山稿》。
这书的名字让他有些奇怪。他知道,除了四书五经之类的市场需求广大的儒家重要经典之外,这个时候的书商们一般是不主动开版印书的,所以市面上能看见的绝大多数书都是作者自己出钱印刷。愿意自己出钱印书的人不外乎图名;既然是图名,肯定是把自己最得意的文字拿出来展现给别人看,怎么这书的作者会这么独特,竟然会把稿子拿出来付印?他带着疑惑把那本书随手拿起来翻了一下。
书里只有五篇文章——《劝农》、《劝学》《劝工》、《劝商》、《赵风》……
他立在书架边,拧着眉头,一页一页地慢慢翻着书,把书从头看到尾,然后又从头到尾再看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