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最后一个文书送到堂屋门口,看着那人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才如释重负地长长吁了一口气,一面吩咐人把洗澡热水送去卧室,一面隔着眼罩轻轻摩压着酸胀的右眼,迈着疲惫的脚步回到自己的卧室。
等他痛痛快快地洗过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出来时,堂屋里已经亮起了一盏油灯。
外面已经完全黑了。
他看书房里有人影晃动,便踩着厚底子棉鞋走过去。
一个值勤务的边兵正拿着火媒子点书房里的几盏油灯。
他的书房很小,除了一张桌子和三四把椅子,再没有别的家什。桌子上除了笔墨纸砚,还摆着不少的卷宗文书。这些东西有些是他从指挥所借出来的案卷,有些是他不在的时候积压下来的公文和军报。桌边还放着一本封皮都不知去向的书。书的纸张边缘已经磨毛了,泛黄的纸边一页赶一页地朝上翻卷着;装订的棉绳也象是断开过,被人重新缀好之后打了个很大很难看的死结,凸楞楞地搭在书脊上。
他注意到,桌的正中还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红封纸。
他走过去在桌边坐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红封纸,打开一看,一行工工整整的正笔楷书写着几行字:
“恭祝商指挥大人新春见喜。西马直关氏。奉仪郎关繇。年月日。”
原来是关繇的岁贴。他抿着嘴笑了下,把帖子颠倒正反看了看,又在一堆红封纸里翻一遍,没有找到他想找的东西——没有礼单呀,看来这岁贴就是个拜年的贺卡。他在心里笑骂了关繇一句:这个小气鬼;自己送他两兄弟一个人一个“奉仪郎”,结果俩人除了来寨子里看过自己一回,别的什么“意思”都没有,连饭都没请自己一顿……
其他的红封纸也都是拜年的岁贴,下属的、兵士的、周围乡绅的,都有;全都是简简单单一张帖子,既没夹片也没礼单。最精致的一封岁贴的喜辞并不起眼,不过是“愿大人新年纳福”和“恭祝大人抬头见喜”这样的套话,可落款却是乌压压一大片,数一数竟然有十七个,任二、鲁石头、周七、罗三……他团起眉头想了想,才记起来这些人都是中寨的边户。可其中有一多半都刚刚跟他去给上寨运送物资,怎么他们的名字也添在这帖子上?
他马上就明白过来,这是十七家边户合送的岁贴——男人不在家,女人便请代写帖子的人把她们男人的名字添上。
他把送这些帖子的人都在心里默记了一下,思量着怎么样去给他们回礼。因为身份地位的差距,回送岁贴显然是不合适的办法,即便他送出去,别人也不敢收,那么就只能在礼物上动点心思。边户们好办,一罐油几升米再加几十枚给娃娃们纳福给老人们贺喜的岁钱,这就够了,再多了反而要让他们惊慌惶恐;兵士们呢?送他们什么东西?还有军官书办呢?那些士绅该送点什么?
总得买点什么才好,实际点的能派上用场的东西最好。
他把眼罩推到额头上,拿块绵帕慢慢地揉着右眼,心里慢慢地琢磨着什么样的礼物才能让人既能收下又能感到满意。
他没去考虑置办这些礼物要花多少钱。自打他在燕州待职开始,他就没领到俸禄,依照包坎的说法,待职期间的给俸和就职之后的薪俸是一样的标准,而且都是在他就职之后,由有司直接分拨到西马直。他是七品官,又有实际差事,俸、禄、津、职、料……各种名目的薪俸补贴合一起折算成现钱,一个月能领到三十贯出头——只是这笔钱就足够他为每个送岁贴的人送上一份礼物,而他已经有三个月没支领薪俸,这笔钱已经超过一百贯——非常客观的一笔了……
他突然想起来,去年的这个时候他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去年的腊月二十七,他和莲娘,他们小两口,相拥着躺在被褥里,为怎么样才能体面而节省地过个新年而一文钱一文钱地精打细算,他们还憧憬过他们的将来,并且为他们的儿子长大之后会更象他一些,还是更象她一些而犯过争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