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华全无。周围十数里环抱大草甸的左路军大营顿时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孙仲山还是头一回参加这么大规模的战斗,虽然他表面上看起来镇定,心头却是无论如何不能踏实。但是他又不愿意让别人看出他内心的惶恐不安,便不停地沿着临时通道来回踱步。好在他是值夜军官,不用随队伍坐休息,别人也不觉得他走来走去有什么奇怪。偶尔他也会在场地尽头停下脚步,立在黑暗中遥望一下东南方向那条朝大营疾奔的“火蚯蚓”,再侧耳倾听一回大营里忽起忽落的短暂急促叱咤喝令。近处兵士们沉重的呼吸声让他心跳一阵快似一阵,心紧得几乎揪作一团,双手里攥的全是冷汗。他围着队伍绕了好几个圈子,情绪不仅没有平复,反而愈加地纷乱,便转过来想找商成说说话。
他过来的时候,正好看见小石头把一块毡毯展开朝草地上一铺,商成自己去了甲摘了盔,搬块原本用来压帐篷角的石头作枕头,便朝毯子上一倒,撩起半边毯搭在身上准备睡觉。孙仲山在商成旁边的草地上片腿坐下来,想说点什么,可现在他心里乱得就象一团麻,根本就知道该从什么地方说起。
商成张着眼睛等了半天,看他不说话,便问道:“怎?想老婆了?”
“没。”
“没想老婆?你就扯淡吧。”商成笑着奚落他,“你就没钱老三老实。刚才他也来过,和你现在一样,坐地上吭吭哧哧半天放不出一个屁,我一问,他就老实承认了——惦记一岁大的儿子哩。”他把手枕在脑袋下,望着月暗星稀的深邃夜空幽幽出神,良久才无比怅惘地吁了一口长气,轻轻的说道,“我也想我老婆,惦记我儿子。他也差不多一岁了……”
这是孙仲山第一次听商成提到他的婆姨和儿子,在这之前,他没有在任何场合听商成提到过他们。孙仲山紧绷着嘴唇,没有马上接话。商成和莲娘的不幸遭遇,很多人都和他说起过,几乎每一个和他提到莲娘的人,无一例外地都会说这样一句话——“和尚讨了个好婆姨”……他现在甚至都不敢抬头,不敢去看商成提到他们时的表情。他沉默了半天,才艰难地安慰商成:“你别担心,你和嫂子,总会有见面的一天……”
话才说出口,他就恨不得扇自己俩耳光——这种干巴巴的宽慰话毫无意义,说了还不如不说!
商成默了一会,很平静地说道:“是啊,总会见面的。我知道,她带娃在某个地方等我,在等我去找他们。”
孙仲山攥着刀鞘不知道该说才好。他艰难地吞下一口唾沫,努力让自己的脸上有点笑容,说道:“从来都没听你说起过嫂子。我听别人告我说,嫂子是个好婆娘……”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就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现在后悔得恨不得用手里的刀把自己的舌头割下来!他在心里狠狠地责骂自己:孙仲山!你这个蠢笨家伙!活该你被发配!活该你背井离乡……
“是啊,她是个好婆姨。”商成枕着胳膊,仰望着闪烁的星星,没戴眼罩的左眼在黑暗中熠熠生光。提到妻子,他的声音变得异常地温柔。“她算不上漂亮,不过很能干,把我们那个烂糟包的家营务得再好没有了。刚成亲那阵,我们欠下了一屁股的债,全靠她会营生,才慢慢地把窟窿填补上。我那时还是个揽工汉,干的都是粗重活,一天干下来,浑身酸疼得要死,恨不能躺在草堆里一睡就再不起来,可回到家让她伺候两天,又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气……”
孙仲山强忍着心头的难过和辛酸问道:“听说是十七婶子替你们撮合的亲事?”
商成嗯地应了一声:“算是十七婶的媒人,也可以说不算。我在谷场上摔管校尉那回,莲娘她也在场,是她先相中我这个和尚,然后我才央告媒人去提的亲事。”他偏过头乜了孙仲山一眼,撇嘴说道,“我们两口子可和你们两口子不一样。我这怎么也算是自由恋爱,不象你,送别人回家,结果半道上给自己撮火了一个媳妇——我要是御史,就治你个假公济私的罪,更别说你成亲超假了。朝廷有制度,婚嫁假期只有七天,连带路途也不能超过四十二天。你说你成个亲前后耽搁了多少天?亏得我这人心地好,帮你把那哨兵带着,换个人早一脚把你踢出边军了。现在想起来我真亏啊!你讨媳妇我送了那么重的礼,最后连盏茶汤都没喝上,如今你媳妇还赖在我家里,还要我妹子天天伺候照应——你怎么就从来都不提房钱呢?就算我脸皮薄不好意思和你说这事,你也该主动点吧……”
孙仲山知道商成是在和自己开玩笑,就苦着脸哭穷:“你也知道我讨个媳妇花了多少,至今还是一屁股债……”
商成打断他的话,说道:“你这话拿去哄鬼吧!说出来谁会相信?好了好了,不和你扯淡了,我要睡一会。半夜你和钱老三交班时和他吱一声——天没亮不许叫醒我。谁敢扰我清梦,回了西马直我让他这辈子别想从烽火楼里出来。”说着把毡毯一裹就闭上了眼睛,不一时便传来细微而均匀的鼾声。
孙仲山也捏着刀站起来,晃晃头松活下手脚筋骨。说来真是奇怪,他本来想和商成聊聊即将到来的战事的,结果两人聊了半天,竟然没有半个字和军事沾边,可偏偏萦绕在他心头的不安和紧张,居然就消褪了一大半。这实在是太奇妙了。为什么会这样呢?
他立在原地思量了半天,也没想出个结果。算咧,想不出来就不想。他提着刀又绕队伍巡视了一回,发现竟然有不少兵已经和商成一样,裹着毡毯军被就进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