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伤了。”钱老三浑不在意地在伤处挠了两下。干结的血痂一被抠掉,黑红色的鲜血立刻从眉毛间渗出来。他吐了口唾沫在手里,压在伤口上使劲揉了揉,掩着眼睛说道,“伤得不轻,他娘的!看东西有些晃。”包坎不放心,凑近仔细看了看,咧嘴笑道:“狗屁的眼睛伤了!就眉骨上被割了条口子,还没半寸长,说不定好了连疤都没一条……”
“屁!”钱老三当时就急了,指着被血和唾沫污了一片的眼睛说,“你看清楚,这是伤的眉骨?!这是眼睛!是眼睛!”
包坎急忙退开两步,抹着被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说道:“行行行,你说是眼睛就是眼睛——你说是啥就是啥,千万别学了婆姨吵架的本事,就会朝人吐口水!”停一下,又把钱老三上下打量一番,拖长声气说道,“怪不得我觉得你出去追个敌人,再回来就变了副模样,让人几乎都认不出你了——就这短短的工夫,你眼睛竟然长到额头上了。啧啧,了不起!不得了!”
“呵呵”、“哈哈”、“嗬嗬”,周围的兵先是一楞,接着爆发出一通狂笑。连站在不远处看他们嬉笑玩闹的陈璞也不禁莞尔,她的三个女侍卫也是别脸耸肩地咯咯直乐。文沐笑得几乎顺不过气,指着钱老三喘息说道:“那……那是,那是钱哨长;说话的,是是,是包校尉,商……商校尉的亲兵队长……”
说话间这里的兵士也发现了陈璞一行人。赤红兜鍪赤红鳞甲赤红色战袍,就看这身不得了的装束,任谁都知道她是全大赵诸军里数得出来的上将,即便是整个征北大军,够资格穿这种颜色全套将军甲胄的,也只有上柱国萧坚萧老将军一个人而已!
如此显赫的一个大人物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从包坎到孙仲山再到钱老三直至今年春天才发配来燕山的边军小兵,一时间都惊骇得气都喘不匀净,个个把眼睛瞪得乌溜溜圆,直楞楞地盯着陈璞。半晌,孙仲山乍然想起早前自己无意中听到的话,一个念头电光火石般在脑子一闪而过,刹那间就知道了陈璞的身份来历——这就是长沙公主!
他当即双腿一并抬臂当胸,大声喝令:“全体立正——行军礼!”
这些兵里既有渤海燕山定晋三卫和澧源大营的卫军,也有三卫的边军,长年累月的严格训练,执行命令早就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孙仲山的话音刚落,这些人不管是在坐是站还是甩了衣甲打赤膊假寐休息,都是刷一声端立得笔直,握了拳头在胸口使劲一抵;也有几个才编入的新兵,迷瞪慌乱中自己根本不知道该什么,聋子一样也听不见孙仲山的口令,看别人行礼,自己才慌慌张张跟着学,队伍登时显得有些凌乱。还有两个兵不过是披了副士兵甲而已,其实不是兵而是给大军输送粮饷搬运辎重的民,这时候更是昏头胀脑地不知道怎么办才好,腿脚一软,竟然唬得坐到地上……
待陈璞还了礼,随着孙仲山再一声令,一百多兵士放下手臂却没解散,人人挺胸收腹把身体挺得长矛杆一般直,都对陈璞行注目礼。陈璞知道,这是士兵们在等她训话。可她是个虚衔虚职的柱国,依照国法,没有兵部咨文和上三省的签印批复,她根本就没有给兵士训话的资格;可此时此地,她又不能什么话都不说——这些兵即将要做的事情,是为了让别人活下去而去牺牲!
然而国法不可违!
她静静地伫立在士兵们的面前,目光慢慢地从一个士兵脸上转到另外一个士兵脸上,拼命想记住这些人的面孔,记住每一个人的相貌。可眼眶中水雾迷蒙,她竟然什么都看不清楚,什么都记不下来——这些脸膛黑红相貌平常神态质朴的士兵,和那些已经牺牲的士兵,渐渐地重合在一起,她完全分辨不出来,他们到底谁是谁……
她眼镜里噙着泪水,双手在胸前相合,然后慢慢地抬到额头的高度,再慢慢地伸出去,直到手臂完全伸直,又慢慢地沉下去;她的头和上身也随着手臂自上而下的移动而深深地躬下去……
文沐和她的三个贴身侍卫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失神落魄地看着她对一队普通士兵施这样的礼节——这是长揖礼,是不分尊卑的相见礼,不分尊卑啊……
孙仲山和兵士们也知道这是长揖。最开始所有人都是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紧接着就是仓皇四顾惊慌失措:堂堂大将军,竟然给一群小兵行长揖礼,而且还是如此郑重其事地长揖礼?
孙仲山一张国字脸胀得通红,几乎快要滴出血来。他的鼻翼张得极大,一呼一吸都是截成几段,胸膛就象风箱一般随着呼吸忽起急落,引了手臂也是长揖还礼,顿声道:“大将军恩义,矢志不忘!”
没有军官喝令,也没有旗号指挥,一百七十三名将士齐整整躬身长揖,郎声齐道:“大将军恩义,矢志不忘!”
陈璞的嘴唇已经哆嗦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泪水朦胧中,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声音哽咽地说道:“将士们恩义,矢志不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