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手卷!
陆寄不是大书家,但一手字也颇有造诣,他自己也常常引以为得;更酷爱字画,家里藏着不少的珍品,这样的装帧裱饰早就看得多了,一眼就能判断出七八分的内容。眼看这册手卷装裱如此堂皇华丽,明显是别人送给商成的稀世珍品,禁不住见猎心喜,眼角觑着盼儿还在收拾桌案,嘴里说:“这是提督大人的珍藏么?”也不等盼儿说话,手已经伸过去,珍而慎之地捧着卷轴缓缓打开,兀自替自己辩解,“雅物共赏,不亦乐……”话说到一半,话音却嘎然而止。
手卷上只有四个字:
“益动而巽”
陆寄是进士出身,知道这是《易经》中《益》卦的《彖》辞,“益动而巽,日进无疆。天施地生,其益无方。凡益之道,与时谐行。”,卦辞中应时而动顺势而行因循时势受益不尽的道理自然是了然于胸。让他惊讶的不是这四个字的内容,而是这手卷上的字。四个字的行笔都是倏起急收点划峻拔,字体撇捺顿挫外圆内方,结构谨严、笔画沉着、劲力雄浑、气魄雄健、意态刚猛、气度恢弘、超逸奇崛……正是他寻了又寻的攸缺先生的手笔!
他把四个字看了又看,眼睛都几乎掉进裱字的丝缯中拔不出来,恨不能立刻袖了这卷字扬长而去。他脑子里不停地转着如何把这幅字讨要过来的心思,强自按捺着心中的激动,急忙去看题首和落款。
没有题首,也没有落款。连年月日时都没有,就只有这四个字。不过他能断定,这的的确确是攸缺先生的亲笔。不可能有错!他家里就有两幅《六三贴》的摹本,是前任卸职请托他上呈天览时临的得意贴子,历来被他视为不传之密的传家宝,除了他自己,别人休想看一眼,就是陈璞在燕山时,他也没拿出来给长沙公主看上哪怕一眼。《六三贴》上九十一个字,这两年里他早就揣摩过无数回,闭着眼睛也能看见。他相信,只要是攸缺先生的字,他一眼就能认出来……只可惜他的笔力有限,临的帖子形似而神不似,徒有其表而已。更令他痛惜的是,两幅摹本现在只剩一幅了。他夫人要办件大事,死磨硬缠拿走了一幅,害他一连几宿都没睡好……
他吞了口唾沫,使劲让自己的笑容看起来从容一些,哑着嗓子问还在收拾书房的盼儿:“这字,是别人……送给……商公的?”
盼儿听他的语气有点怪异,抬了头望他一眼,走过来又把他手里的手卷盯了两眼,轻轻摇了摇头。
“买的?”
盼儿再摇了摇头。
不是送的也不是买的,那是从哪里来的?这话都已经涌到陆寄的舌尖唇畔,脑子里蓦然划过一道光——难道说攸缺先生至今在世?!哈!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情!那样的话,他不仅能当面聆听这位当世大书家的指点和教诲,而且还能为朝廷征辟这位老先生,想来以当今对书画的喜爱痴迷,只要攸缺先生能和当今从容辅艺坐而论道,那么不管是谁,都不可能再扳倒他陆寄陆伯符了……
“商公,和攸缺先生相熟?”
盼儿瞪着一双细长眼睛望着卫牧大人。她不大明白陆寄的嗓子怎么突然间喑哑得如此厉害,也不知道陆寄说的“攸缺先生”到底是谁。她甚至都不大能听懂陆寄问的话,更不明白陆寄拿着这幅字做什么。但是长辈问话她不能不作答,就又轻轻地摇了摇头。
盼儿不温不火的态度让陆寄恨得牙痒,他很不耐烦又不能不强压着心头一蹿一跳的无名火,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比较随意和善,问道:“这手卷,是哪里来的?”盼儿又不说话了。
就在陆寄觉得自己的耐心已经快要消失,他马上就要失去燕山牧首的从容气度和进士的谦逊风度的时候,盼儿终于开口了:“是我哥,是他……是我哥那一晚回来后写的字。我让人拿去裱的。”
“好好好……”陆寄一连说了六七个好字。连他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意思。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嘴里兀自说道,“原来是商公在习字啊,好,好……”
他的眼睛蓦地瞪得比盼儿的眼睛还大。
什么?!
这是商成的字?!
这不可能!
这明明是攸缺先生的手笔,怎么可能是商瞎子的字?这一笔一画一撇一捺,勾连顿挫字体严谨方朴,格调高古圆浑,除了攸缺先生之外,当今天下哪里还有第二人能有如此苍虬方劲的笔锋?他张嘴正要反驳,眼前蓦地掠过商成传奇般的经历,还有这个人假职提督之后的种种所为,以及他见过的商成的在公文上的签字和批示,还有那字形古拙神韵悠扬却意简辞陋的《六三贴》……
是他。他就是自己翻遍燕山也没找出来的攸缺先生……
怪不得自己头一回看见商成在公文上的批示时,那笔画一丝不苟工整端正的正楷让自己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
他从来都没想过攸缺先生竟然会是个还俗的和尚,居然还是个粗莽的军汉,而且还是个……可笑,自己牵肠挂肚地到处寻找攸缺先生的下落,到处打听攸缺先生遗留下的亲笔,哪知道天天和自己见面说话的提督将军,原来就是自己千方百计要找的人……
他捧着手卷坐在椅子里呆呆地出神,连盼儿什么时候出去的、商成又是什么时候进来的都不知道,直到听到商成说话,才恍然梦醒一般。
“抱歉抱歉,让伯符公等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