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漫不在意地摆了下手:“多大的事情,还不能说了?这里是谷侯的上善厅,在座的又都是些熟人和朋友,谁还会大嘴巴把消息捅出去?”
贺岁立刻闭上嘴。商成毫不犹豫就把他划进了熟人和朋友的名单,这当然使他心花怒放,但职责所在,又不能不有所表示,就赶紧朝谷实递眼色。
商成转过头,板起脸来居高临下地斜睨着贺岁:“我说老贺,你这是什么毛病?我请大和尚替我解惑,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才对吧。可是你呢?你看看你,一一你不单不为我感到高兴,还拼着命地朝谷侯眨眼睛。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我眼睛里进了土。”总算贺岁有急智,找了个好借口。
商成又望向谷实:你有什么指教?
谷实当然……当然是没啥能指教的了。他把张开的嘴又阖上,低下头专心地吃茶。
商成这才望向前三口,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者也。敢请大和尚为我解惑。”文绉绉的话说完,看前三口还是犹豫,便笑道,“其实你不说,我也差不多能猜到。礼部的官员陪着,你显然不是普通的僧人,至少兼着部分使臣的责任。你为国出使,行事又是如此地诡秘,不用问,必然是不能明说的事情。不能明说的国事,无非就是那么两样,一是宫掖之变二是战事将起。你们的天皇制度一一就是他们的国王,”这后一句是给谷实和贺岁作解释。他估计,两个人都不知道日本国的国王自称天皇,而前三口就更不敢在他们面前提什么天皇。要是谷实他们知道了日本国王居然自称天皇,前三口这国使也就当到头了一一大赵的圣君都只能是天子,区区的日本国小小的弹丸之地,一个破落国王何德何能,就敢称天皇帝?何况天皇氏是中原夏族人的一支,日本国竟然敢僭越逾制窃尊名而自居,居心何在?
果然,在听了商成的话之后,谷实和贺岁再看向前三口时,都流露出厌憎的眼神。他们连忙间还没来得及反应商成所说的具体是“皇”还是“黄”;但不管是同字还是谐音,都让他们感觉到很不舒服:东倭,不过海外一野夷尔,焉得与三皇五帝并列?
前三口完全没有想到在大赵,既然会有人这个事情揭出来,登时便觉得心头一阵惊悸。可既然商成说到这个问题,他却不能不辩解,他强作笑脸,支吾着说:“商伯,呵,商伯说笑了。我国大王如何敢称天皇?即便有,也是市井间穿凿附会罢了。当年推古大王十五年,圣德太子遣小野妹子使隋,也只是笔误写作‘日出处天子致书日没处天子无恙’。此事在上国的《隋史》也有记载……”
谷实是当朝显要,哪怕以后的遭际说不清楚,如今却是当之无愧的位高权重,所以有些话他就不能随便说。贺岁不过六部里的小官,没有那么多的顾虑,说话自然就很不客气。他讥讽说道:“你是说《隋书?倭国传》吧?可大和尚既然背诵了这一句,怎么就不提下文呢?‘帝览之不悦,谓鸿炉卿曰:蛮夷书有无礼者,勿复以闻。’”
商成却没理他,继续说道:“……我听说那个什么小野,在路上就把国书弄丢了,是吧?就自己编了一份递交上去。不过,我想,这种东西,在你们国内应该还有存档吧?”
那份国书上究竟是如何的内容,前三口也是无从得知。但商成既然这样问,显然是知晓那份国书的措辞,不消题了,必然是有“天皇”字样出现,否则商成也不会言之凿凿。至于商成是从何处听闻或者见过日本国存档几百年的国书,前三口已经来不及思考了。他完全被商成一句接一句的步步进逼吓得心惊肉跳,别说答话,就是眼珠子都错挪不动半分,只能傻呆呆地坐在石鼓凳上望着商成一一诸天佛菩萨,这人还想说什么?!
商成却不再提那份国书,而是轻飘飘地把话题转回去:“……刚才说到哪里了?哦,对了,你的来意。我才说过,就只有不能说的情况就只有国事。战争当然不可能,不说你们那点人口和兵力,就说你们的天皇和宰相一一好象不是叫宰相吧?幕府将军……好象也不是;关白?摄政?算了,不扯这个。就说你们的天皇和宰相正在扯皮的事。在他们没拉扯清楚之前,哪里有空打仗?宫掖之变也不可能,原因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个理由,除了天皇家族之外,没人能坐那个位置。你来找我们哩,不外乎两件事的其中一件罢了:一,帮你们的天皇;二,帮你们的宰相。”他笑眯眯地望着前三口,“大和尚,你说我把事情说对没有?”
前三口哪里还能说得出一个字?
另外两个听众,贺岁还好点,毕竟他知道的不多,最多就是敬佩一下商成的思路敏捷;可是谷实就不同了。商成说的一点没错,前三口十一年中三次来赵,都是痛哭求助,说什么日本国的摄政藤原氏,欺凌国君把持朝政,屠杀忠臣驱逐宗室,横征暴敛荼毒百姓,总之是把坏事都做尽了;为了日本国的国王和臣民,同时也是为了伸张正义,前三口受日本国王的秘密派遣,前来拜求上国出兵镇压藤原氏,还日本国一个朗朗乾坤……
商成撇了撇嘴。出兵海外?这不是扯淡嘛。别说如今的航海技术能不能支撑大规模用兵,就是技术上没问题,这打仗的钱粮从哪里来?何况大赵自己就忙着北挡南杀,家里事情都没搞出个眉目,哪里还有力气向日本那么远的地方派遣兵力。
他笑着对还是目光呆滞的前三口说:“大和尚,别这样嘛,我都说了是朋友间聚会拉话,纯粹就是扯淡而已。一一对了,我问你一个事情。”
前三口勉强在脸上挤出个笑容,有气没力地说:“商伯有事,尽管说便是了。只要我知道的,必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他突然又有了一种新的“顿悟”。他觉得,就算他不说,人家也一样能知道。就象那个圣德太子封在皇宫里的国书备案,别人不也同样知晓得清清楚楚吗?
“那我问了。”商成笑道,“你这次来,给我们谷侯,送的是什么?”
谷实一口茶汤没来得及咽下去,顿时喷得满石桌满地到处都是。
商成浑不在意地抹了抹衣袖上的水渍,继续对已经彻底傻了的前三口说道:“我想,你请谷侯替你们说项,总不可能教人白白跑路吧?是这,我哩,怎么说也是个县伯,大小哩,也和谷侯一样,同样是个上柱国。”他很诚恳地望着前三口。“一一我也可以帮你们说话的。我说话的分量肯定没有谷侯足。但你知道,在谷侯这样的位置,有些话不能说,有些话得看时候说。可你看看我?管他是谁,一看到我这张脸,就知道我是个浑人。浑人说话嘛,就不用管顾那么多。一句话,给钱多,话就多;给钱少,话就少;不给钱,那就没话可说了。”他拍了拍前三口的肩膀。“大和尚,你可以仔细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他转过头,瞄了一眼哈着嘴眼珠子都不动了的贺岁,说:“老贺,看着就成了,千万别说出去啊!回头我发财了,必然有你的好处。”又说,“你赶紧把大和尚送回去,让他一个人清净下来好好地想一想。”
等贺岁连拖带拽地把前三口带走,谷实又闷着头坐了半晌,这才问道:“你想撺掇着出兵倭国?”
商成笑着说:“这种事情是张朴他们该考虑的。我就想能比照着你的例子,也收他一份钱粮。”他喝了口茶汤,“他这回送了你多少?”
“两樽金佛四樽金罗汉,合一起能有三十来斤。”
“啧啧,这么多!”商成使劲地咂着舌头,说,“你今天总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知道有好处的时候要把我叫上。”说着就把棋盘重新摆上,“今天咱们下棋的彩头就是金佛金罗汉了。一盘定胜负!”
谷实把装棋子的小藤箩摆到石桌上,冷笑着说:“我的金佛金罗汉就在家里,你的呢?”
“太小气了吧?你都是排在十大杰出大地主行列的人了,还在乎这点东西?”
“你的彩头呢?”谷实手捂着藤箩继续追问。
“输了你自己去我家里搬。我那里没金佛,金盘子金碗多的是,都是孙仲山他们从草原上弄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