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有人的心思走得更远。俗话说“凡事可一可再不可三”,商燕山先有玻璃不可信,再有出海技艺不能信,三有东倭国的金山银山……这个敢不敢信?依老话讲的道理,应该信;可要是依商燕山说瞎话哄骗人上当入彀的本事,就绝不能信!可要是不信的话,万一那东倭国真有一座金山呢?眼下金兑银的市价是一兑二十五,上千万两的官金就是两万万五千万两官银,按市价能折合制钱六万万缗朝上,以东元二十一年国库收入为准,当抵七十年的国库收入,这样的好事要是错过了,于国于民于己,都是大过大错大罪呀,旁的不说,单是一条史书上的记载“年月日奏议某人言语大谬”,就得臭上几百年……
一番合计之后,人们都抱定一个心思,今天这个会议,能不说话那就坚决不开口。大家同样也有一个共同的愿望,这种时候,身为宰相的张朴,应该以身作则率先表态,他定下基准,大家就好表态了一一反正错了的话,那也是张相先错的。
但是在这样的场合里,张朴是肯定不会先说话的。奏议本来就是想让大家各抒己见的,他来就定个方向,那还谈得上议论吗?
东元帝在等着大家说话,张朴身为宰相不方便说话,其他官员不愿意说话,而有话想说的商成,他作为建议人又不能主动说话,于是偏殿上顿时就冷清下来。
夜已经很深了。远处传来三更的更鼓声。殿外传来细不可闻的沙沙声,应该是关防的禁军在列队巡逻。殿上燃着的几架大烛山上,儿臂粗的羊油大蜡火苗子一蹿几尺高,蜡烟突突升腾烛泪汩汩流淌;光华映射,把人影在铺地大青砖拖得又细又长……
一片沉寂之中,忽然有人郎声说道:“臣启圣君:臣以为,东倭国之事当行。”
刷地一下,从东元帝到张朴再到诸位文武大臣,所有人的目光齐整整地望向说话的人。
说话的是工部尚书翟错。
见是他率先出言,大家都不禁一笑心头了然。别的人或许不肯站出来替商成说话,但工部是非站出来不可。当初工部误信了商燕山的鬼话,投了大笔的钱粮去烧制玻璃。如今玻璃一事已经是骑虎难下之势,烧制不成的话,翟错、常秀还有工部的右侍郎,他们都得挪地方,好一点或许还能去做个观风使,差一点就得打点行李预备回乡修志,所以翟错他们现在是在背水一战,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拼着老命朝火窑里砸钱,只想赶在吏部的去职公文下来之前把子虚乌有的玻璃烧出来。他们现在还在坚持砸钱打水飘的理由,就是商燕山亲眼见过玻璃,既然商燕山亲眼见过,那么玻璃就必然是真事,只是工部砸进火窑的钱还不够,所以没能烧制出玻璃。玻璃是真事,商燕山也从不妄语,所以东倭国的金山银山必然可以信实!只要朝廷相信金山银山真有其事,那么玻璃当然就不可能是假的,工部也就更有理由朝火窑里砸钱!
对于翟错的心思,东元帝也是一清二楚,但翟错是在一片教人尴尬的冷清中挽回了他的脸面,他还是心有感激。他和颜悦色地问道:“翟卿以为,东倭国之事,当行?”
“是。”翟错低下头,又恭敬地拱了下手,接着说道,“自隋时起,东倭国便向我天朝入贡称臣,唐朝时更是多次进献国书,以藩邦属国自居。直至唐朝末年,当时中原国力已近衰竭,倭王依旧遣使来朝,显然是一片赤诚心向中国。只恨东倭国之藤原氏,横行跋扈,欺慢倭王,使倭王身入险境倍受凄苦。如今倭王秘密遣使来朝,但求援手,我天朝上国岂能坐视?臣以为,我大赵为天下共主,当代天行事,起天兵诛暴除虐乃是份内应有,出兵东倭夷平藤原氏。此既为倭王伸冤,亦能解倭民于倒悬,是为大义之举,更可见万岁胸怀天下恩泽内外万民之心!”
翟错的话语不多,但恰恰说到了点子上。大赵出兵东倭国,既不是为鹿儿岛的金山也不是为石见的银山,而是为了解救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东倭国黎民,这是上国的责任,也是道义所在,谁都不能指责。其中几句露骨的马屁,更是教东元帝张开嘴呵呵直笑,随手便把御案上的一个青铜镏金蟠龙镇纸赐予了他。
翟错既支持了商成,又拍了东元帝马屁,还得了个小彩头,这便为其他人做了榜样。陆续又有两三个人站出来表示,出兵东倭国也不是不行。
有支持的,自然就有反对的;有赞成出兵的,就必然会有反对出兵的。反对的人更多,理由也更加充分,从劳师远征海外讲起,什么海路艰险是一个问题,后勤支应再是一个问题,出兵能不能必胜同样大是疑问;其他的问题更多,兵力调遣、将帅协调、粮饷筹措、军械聚散、船只配给……林林总总的足足有几十项,说得翟错等人哑口无言。别看这些反对出兵的人都是文官,教他们赤膊上阵不行,纸上谈兵却个个都是赵括,数经论典旁征博引,洋洋洒洒的大篇道理摆出来,别说是翟错,就算孙武复生韩信再世,也未必能是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