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岫明白,汪少卿不说话,其实就是在表明态度一一在观天仪的事情上,太史局并不信任工部。这一点未可厚非,同时也是事实。玻璃关系到工部的切身利益,同时也关系到不少人的官箴与前程,所以大家能够齐心协力地做事。但观天仪却不一样。这个东西是当初宰相公廨为了安抚太史局的情绪而随手丢给工部的,做好了那是工部应该的,做不好……做不好也就做不好了,跟利益前途什么的毫无关碍,最多也就是被人念几句,不伤筋不动骨的,所以人们都不太上心。也不能说是不上心,只不过,想用玻璃制作观天仪看起来简单,很可能比烧制玻璃更加地困难。比如老的观天仪一座就重达几千斤,要是把同样重量的铜料烧制成空心的铜管的话,就几乎没有成功的可能。工部作坊、兵部作坊,还有大内御制监的老人们,一听这个份量就齐齐地摇头;实芯的都是大难题,更别提这是空心的铜管了。何况还要在铜管和铜帽上雕出螺丝纹,两样螺丝纹还必须要楔合……她从壁柜里拿出几根铜管和几个铜帽,还有一匣玻璃镜片,都放到桌案上。她说:“汪大人,铜管和铜帽这两样东西做起来很容易,但是想在上面刻出螺丝纹就差不多和登天一般难。不瞒你说,我们工部铜器作坊里二十多位大匠,几乎都在做这个事情。但这事实在太难了。一个大匠一个月都未必能做出一套彼此搭配铜管和铜帽。从七月份到现在,我们拿到手上能用来试做观天仪的铜管和铜帽,也只有不到三十套……”
“现在是三十一套了。”旁边那个工部的官员插嘴说道。
田岫没理会他的话,继续说:“……还有这些玻璃镜片。这样的镜片很容易磨制,稍微大一点的玉石作坊就能办到,但是,要想让两个镜片互相配合,从而达到应县伯说的那种效果,”她摇了摇头,“至今我们都没有丝毫的头绪。”说着话,她拿出两个镜片,很熟练地用铜帽固定在铜管的两端,拿起来瞄了瞄,依旧是白茫茫的混沌一片。她叹着气又把铜管放下。再说,如今这些铜管铜帽还有玻璃镜片都是为将来铸造观天仪而作的模型,铜管铜帽不题,只是观天仪上要用到的径长近两尺的玻璃镜片,就是一个大难题。许州大坊这次刚刚烧炸的五百斤大炉,除了寄托着工部希望能够进一步提高玻璃产量的目的之外,也包含着下一步为观天仪镜片做准备的想法。可惜的是,这次勇敢的尝试失败了……
“就是因为咱们都不知道怎么样才能用玻璃制作观天仪,所以我才觉得,咱们应该再去找一找应县伯。”汪大人不死心地说。
“应县伯已经把制作观天仪的窍门都说了,再让我去问,你觉得还能问出点什么?”
“他肯定还有什么东西没有说!”汪大人一口咬定,商成在观天仪上必定是藏了私的!但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样说话似乎很不妥当,就改口说,“万一他又想起了什么呢?”
田岫拿锲而不舍的太史局少卿毫无办法,只好含混地说:“那行吧。改天我抽个空,再去请教一下应县伯。”
“哪天?”汪大人立刻追问道。
“……后天吧?要是后天有空的话……”
“好!咱们就约在后天!后天我和你一道去向应县伯请教!”
正在说话的时候,有人在敞开的门扉上敲了两下。一个工部的官员告诉田岫,左侍郎常秀常大人,教她现在过去侍郎公廨一趟。
汪大人今天来见田岫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他站起来说着告辞的话:“田大人,你先忙着,我就回去了。后天,一一后天上衙之后我来找你,咱们一路去见应县伯。就这样说定了!”
送走太史局少卿,田岫把桌案的物事收拾了一下,又告诉门外等着的几拨人,自己现在要去见左侍郎,假若他们没什么紧要事的话,可以先回去,有急事非办不可的就只能再等一会了。结果这几拨人纷纷表示,他们要办的都是要紧事,非得田大人亲自过问和处置不可;不过,他们也说了,田大人去见常大人的事更加要紧,所以他们的事可以等到田大人见过常大人之后回来了再说。
这些人说话的时候,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还有站立的姿势,都体现出他们对田岫的尊重。田岫觉得,他们的态度已经不仅仅是尊重了,甚至都有几分奉承和阿谀了;这简直教她莫名其妙。难道说,她马上就要升官了?这个荒唐的念头一冒出来,立刻就让她自己都觉得有几分好笑。升官?她?这怎么可能嘛。她是女人,又没参加过科举,凭着几分薄名和师长朋友的佑护,能做到眼下的正七品翰林院学士就已经是尽头了。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仕途还能更进一步,也不敢去想;她唯一希冀的就是自己能有个实职,能让薪俸更高一些,能让她足以应付京城里的生活,那就足够了。她只想要个实职,别的都不想,能不能继续呆在工部都无所谓,只要是实职就好,哪怕降一两级做个八品官都行!要知道,即使是八品的实职官员,每个月的薪俸也比她现在强得多。她现在一个月的薪俸和各种补贴包括柴米油盐布匹粮食,所有这些合到一些,也只能折算不到十七千的制钱。十七千,这点钱在上京能做什么?长安米贵,居大不易,这些钱吃饭是没有问题的,可她要养活一个跟随她多年的小侍女,还要养一匹代步的马,两个人一匹马,就把她的薪俸吃掉一半;再偶尔见一见朋友,大家喝盏茶汤吃顿酒饭,然后就什么都剩不下了。这还是托了她不用在京城赁屋居住的福。倘使她没有南阳和长沙这两个好朋友的话,她就必须租一个独门的小院,而这样的地方,每个月的租金至少也是三四千钱。这样一来,她的手头立刻就会很局促,说不定就会象前几年在江南做观风使的时候一般,重新靠着朋友的接济来过日子……
想到在江南那几年的光景,她的眼前就有点恍惚。那差事实在太辛苦了,直到现在,她都还记得一些痛苦的遭际。雨濛濛的天,雾朦朦的地,她和丫鬟都是浑身透湿,彼此偎依着在驿道草亭里冻得簌簌发抖……
不,她不想再去做观风使了!她宁可嫁人,也不愿再去做什么观风使!
她胡思乱想着,走进了工部侍郎办公的堂房。
很有眼色的杂役立刻给这间屋换了一壶新煮的茶汤,给侍郎大人斟了一盏,又给她倒了一盏,然后悄没声地掩上了门。
常秀手里端着茶盏,上下看了她几眼,笑着对她说:“我才听说你从许州回来了。怎么刚回来就急着来衙门呢?这一来一往地还是累人,你该在家里歇两天的。”他指着桌案前的一把座椅。“你坐下来说话。”
“谢老师赐座。”田岫恭谨地作礼了个礼。常秀和她父亲田望,曾经先后拜在同一位大儒的门下学《诗》和《易》,因此她在常秀面前一直是执的弟子礼。坐下之后,她才回答常秀的问题:“去许州之前我手上就积压着一些事情;这一去就是半个月,事情肯定更多,所以我没敢耽搁。”
常秀满意地点了点头,说:“许州那边出的事,已经措置好了?”
“差不多了,只有最后一些首尾还没办完。”田岫欠身说道,“因为我手边的杂事多,所以杨衡杨大人让我先回来。具体的措置公文,等杨大人从许州回来,就会呈递上来。”
“许州那边,究竟是怎么回事?”
田岫沉吟了一下,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说道:“我和杨大人仔细勘验过,玻璃窑五百斤大炉炸炉的事情,和大炉本身无关,是围炉的泥砖经不住焦炭的火力,长时间炙烤之后出现炸裂,最后造成塌炉……”
常秀摆了下手,让她先不忙说。他仰起头思索了一下,问道:“我记得,这种泥砖炸裂的情形以前也有过不少回,但没有哪一回的结果象这一回这般;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们以前用的都是二百斤的小炉,填满玻璃料,连炉子本身一起,也只有三百斤不到的重量,即便是炸炉,炉子倾倒时也能让人及时地躲避。可这一回出事的是五百斤大炉,填料之后炉重超过七百斤,即便炉围不塌,只是绷掉一二匹泥砖,有时候也可能出现炸炉。一一大炉填料之后太重了。”
“这个事情,你们以前不知道?”
田岫沉重地点了下头,说:“……我们也是现在才知道的。以前没有这样的大炉……”
常秀沉默了一会,问道:“炼焦场那边,又是怎么回事?”
“死的不是作坊里做事的人,是两个娃娃。娃娃小,家里的大人也顾不上管顾,结果他们俩在炼焦场里打闹,从焦窑上跑过的时候踩塌了窑,然后就……”
常秀的脸色更加地难看了。
“我们给两个娃娃的家里赔了钱,他们也应承……以后不再和我们纠缠。”田岫说,“杨大人拨了一笔钱,准备修一堵墙垣,把焦场彻底地围起来。这样一来可以防止今后再发生同样的事,二来也能保守炼焦的机密。玻璃作坊那边,五百斤大炉的事也会暂时停顿下来,直到找出防止塌窑的办法为止。”
常秀本来听着焦场的措置还在点头,结果听田岫说,玻璃作坊的五百斤大炉要停建,他的眉头一下就皱起来。怎么能因为一次偶然的炸炉,就把玻璃大炉的事停下来呢?防止炸炉还需要想办法吗?直接把炉围砌得更高更厚实不就行了?他几乎要把这句话说出口了,突然意识到一件事,说到烧制玻璃,满大赵也不可能再有人能够比田岫和杨衡更有见地了,既然他们都认为炉围不是更高更厚就能够防止炸炉,那么他们就必定有充分的理由,他一个工部侍郎,似乎没有什么道理能在这其中指手画脚吧?话到临头,他改口说道:“就照你们的意思办。”
厂休把茶盏放下,说起了另外一件事。这件事才是他今天找田岫的原因。
“前两天,工部向吏部和宰相公廨分别提了个呈文,想在工部司下面增设一个专利司,统一措置白酒、焦炭、玻璃以及今后可能有的其他专利的因应事宜。我和尚书大人还有右侍郎大人商量了一下,准备让杨衡出任专利司的判司,你来出任专利司的司曹。眼下,宰相公廨已经同意设立专利司,就等吏部那边的消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