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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州这地方原本不是中原与关外的最后一道屏障,但自从萧豫造反之后,甘州一下子就要面临来自凉州和东、西突厥的威胁,所幸自从几年前东、西突厥与萧豫联合三路南下入侵败退之后,朝廷元气大伤,对方同样也没好到哪里去,彼此相安无事至今。
因着此地的特殊,原本其它边城顶多两三万的常驻军,甘州增加到了四万,足以应付一次中等规模的攻防战。
但甘州刺史梁昱最近有点焦头烂额。
因为他无意中发现甘州军饷中竟有很大一部分不明不白地消失了,下层士兵拿到的军饷仅仅是他们应得的八成,中高层军官除了扣押下层士兵一部分的军饷之外,还谎报士兵数目,导致甘州守军向朝廷上报的军饷直接超出一倍有余。
这种吃空饷的行为在梁昱的前任就已经出现了,但几年下来,军中上下勾结,竟然形成一套规则,将梁昱等甘州高级官吏都蒙在鼓里,直到前阵子,梁昱下令清查甘州各处粮仓,这才因缘际会牵扯出来,当时他看着账册,直接就被吓懵了,睁着眼睛坐了一夜之后,他写下奏疏连夜派人呈报朝廷,一面已经做好丢掉官帽的准备。
谁知正应了那句话:屋漏偏逢连夜雨。送奏疏的人刚刚出发没多久,突厥人就来了!
一个寻常的夜晚,当所有人都沉浸在梦乡里,巡城值夜的士兵也趁机偷偷打个瞌睡时,变故发生了。
接到消息的梁昱忙不迭从床上爬起来,赶忙下令手下士兵坚决抵抗,自己也亲自跑到城楼上督战。
此时正是夏末秋初,每年这个时候,突厥人经常会叩关劫掠一番,好过上一个肥年,各边城早已见怪不怪,有些将领为了打发突厥人,向朝廷交代,甚至主动交出一些粮食,突厥人则留下一些往年俘虏的奴隶,双方交换,好让彼此有个交代。
但这次突厥人好像来真的了,对方见一时攻不下城,非但没有败退而去,反倒变本加厉,加紧攻势,让张掖城渐渐有些支撑不住。
梁昱这才明白,当初萧豫和突厥人之所以没能攻破甘州,给人造成一种甘州坚不可摧的错觉,是因为当时有名将陈巍带着大军驻守于此,现在陈巍一走,突厥人不再忌惮,加上甘州名义上的四万守军,实际上真正能打仗的不过两万左右,而这两万守军,并非全部集中在首府张掖城中,而是分散驻守在甘州各地。
各种问题暴露出来,直接令张掖陷入危险的境地。
论治理州县,梁昱足以称得上能吏,但论行军打仗,梁昱就完全是外行了,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一面派人去京城求救,一面拼死抵抗,一夜过去,突厥人不减反增,城门倒还没被攻破,一小股突厥人却已经从城中另一处城墙薄弱的地方攻了进来,正与城中守军进行激烈巷战。
梁昱心中一时紧张,一时绝望,已经连最坏的打算都做好了,难免想起家中妻儿,心说幸好上任时没有将他们也接过来,否则一家子都要陪着他在此沦陷,又想到如果被突厥人破了城,自己就算死,也会背上罪名而死,家人就算苟活,说不定也要被判流放,苦日子还在后头。
如此心绪激荡之下,他却听见下属来报,说是突厥人不知何故,突然退兵了。
梁昱疑心自己听错了,又或者下属搞错了,忙又让人去探,可陆续得来的消息,让他不得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突厥人真的退兵了,虽然也抢走了一些粮食,但在他们本来还可以再继续烧杀抢掠,占据了优势的情况下,居然主动离开。
指望突厥人良心发现,这显然是不可能的,梁昱觉得十分蹊跷,就派人去查,过了半个月,消息传来,他这才知道,早在东、突厥人来袭城之时,西突厥就有一支队伍从东、突厥后方奔袭而去,打了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伏念大怒,当即调兵回袭,这才是突厥人突然退兵的真相。
梁昱先是欣喜于东、西突厥“狗咬狗”,而后越想越不对劲,又想起贺湛带去西突厥的那一百多人手,不由惊疑交加。
贺湛自打离关之后,久无音讯,双方相隔遥远,消息滞后,每每隔了三五个月,才能得知对方三五个月前的消息,梁昱虽然时不时派人去打听,但时间一长,他心里也渐渐觉得,那一行人,没有几年是回不来的,甚至,很有可能永远都回不来了。
尤其是在伽罗软禁了真定公主,即将成为西突厥下一任可汗的消息传来,梁昱更是叹息一声,为那个曾经有过几面之缘的贺融暗暗惋惜。
在他看来,对方除了身体有些残疾之外,不失少年英才,有勇有谋,可惜这世上许多事情,并不是又勇气去做,就一定能够成功的,只是贺氏兄弟二人贵为皇孙,远赴西域,却落得身死魂消的下场,实在令人遗憾。
然而现在,西突厥与中原本无交情,连真定公主都是前朝的公主,给朝廷添乱尚且不及,又怎么会去偷袭东、突厥,为甘州解围?
梁昱不免胡思乱想,在没有得到确切消息的情况下,他也不敢胡乱向朝廷汇报,就在此时,又有胡商自西域而来,从他们口中,梁昱才知道,几个月前西突厥又发生了一场政变,本是要登上大汗之位的伽罗,居然在继任大典上被刺杀而死,如今在位的新可汗叫鲁吉,据说是摩利可汗之前的可汗之子,而当家做主的,却是那位他本以为会对本朝恨之入骨的真定公主。
这下梁昱终于可以肯定,贺融他们此去,非但没有丢掉性命,反而立下旷世奇功,不仅帮助真定公主夺取大权,而且很可能还说服了真定公主,弃暗投明,接受朝廷的册封,进而又在甘州危难时,派人协助贺融等人,偷袭东、突厥后方,围魏救赵,将甘州从危机中解救出来!
梁昱激动不已,无论是与西突厥建交,说服真定公主归顺,还是带兵为甘州解围,这都是足以载入史册的功勋,贺融他们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竟在所有人都不看好的情况下干出如此大事,怎能不令人又惊又喜?
他连忙派人搜查打听贺融一行人的下落,但张掖虽是边城,此去西突厥,毕竟还有一段艰难漫长的道路,并不是今日出去,明日就会有回音的。
梁昱派出去的人,直到他自己因军饷亏空一事负上失察之罪,被朝廷免职,也没能带回贺融他们的消息。
那么,贺融他们去了哪里,是否还活着?
这不仅是梁昱想要知道的,也是皇帝想要知道的。
距离贺融他们离开,整整已经过去两年,百姓的日子照旧要过,朝廷也照样要运转。
也许还有人时不时叨念起贺融他们,但次数已经越来越少,记挂的人也越来越少。
对于皇帝而言,今年过得并不愉快。
先是渝州等地传来春旱的消息,本以为入夏了,雨水充沛,旱灾也就解除了,谁知过了夏至,雨水增多,暴雨连天,导致黄河泛滥,淹没中下游良田农庄无数,百姓流离失所,紧接着又是洪涝过后引发的瘟疫,好不容易这些事情都过去,又传来突厥人突袭甘州张掖的消息。
皇帝糟心透了,接连几个晚上没有睡好,甚至还亲自去祭拜天地,下罪己诏。
换作平庸一些的帝王,也许破罐子破摔,得过且过,丢给臣下去烦心,自己就不管了,但文德帝不是这样的人,登基二十多年来,虽然谈不上事必躬亲,但在处理朝政的勤快上,他也算是称职了。
但有时候,一个王朝的兴衰与否,并非皇帝勤政与否就能决定的。
本朝到了文德帝这一代,也才第二位皇帝,按照一个朝代的正常寿命,这连鼎盛时期还未到,只是刚刚开始。朝中大臣,有周相这样的中流砥柱,也有张韬这种能征善战的武将,突厥人虽然势力庞大,虎视眈眈,但毕竟朝廷武力也没有脆弱到被人打一打就灭国的地步,总归是有输有赢。
照理说,皇帝本不必焦虑,但他内心深处却总有一层隐忧,日夜焦灼,以致于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这又是一个不眠之夜。
皇帝宿在紫宸殿后殿,没有叫任何妃嫔侍寝,合眼半夜,明明身体已经很疲惫,神智上却依旧清醒,他能听见马宏守在外头,尽量放轻的脚步,能听见外头禁军巡视时刻意压低的交谈,甚至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轻轻叹息一声,皇帝翻身坐起,下榻穿鞋。
马宏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陛下,您又睡不着了?”
皇帝嗯了一声:“陪朕出去走走。”
马宏担忧道:“陛下,您这样下去,龙体怎么吃得消,不如让太医过来看看……”
皇帝不耐:“太医若是有用,朕何至于现在还无法入睡?他们开的那些安神丸,吃了跟没吃一样,又说静养静养,朕日理万机,要是能静养,那奏疏谁来批,朝议谁去上?”
马宏不敢再劝,忙过来帮他穿衣穿鞋。
“别惊动别人,就我们俩,等会儿一大帮人又拥过来,闹哄哄的,让朕头疼!”皇帝道。
马宏轻应一声,扶着皇帝往外走。
“夜深露重,小人去拿件披风来。”
皇帝:“不必了,还未到中秋,天气不算凉。”
马宏只好将披风挂在手肘,以备可以随时给皇帝添衣。
两人从紫宸殿后面出去,一路往东,沿着太液池的方向漫步。
马宏忧心忡忡:“陛下夙兴夜寐,难得好眠,还请保重龙体为好。”
皇帝没好气:“朕也想睡,睡不着,有什么法子!”
马宏:“太医也说了,陛下这是忧思所致。”
皇帝叹一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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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不由得朕不忧思,不多想,朕已过耳顺之年,还不知有几年好活,却有许多事没安排好,怎能让朕不忧虑?”
马宏疑惑:“陛下登基以来,虽偶有边患,可总的来说,还是四海升平,天下安定,至于突厥,连汉代之强盛,也有匈奴作乱,总归无法避免,萧豫小贼,更是不足为虑,将来史册书写陛下,必是一代英明之主,小人愚钝,实不知陛下因何忧虑?”
皇帝沉默片刻:“你看到的,只是表象,大多数人也和你一样,只看到表象。但朕看到的,却是世家门阀势力依旧强大,他们可以干预皇位更迭,甚至会在地方上暗中出力。”
马宏一惊:“这、这是真的吗?他们怎么有这样的胆子?”
皇帝淡淡道:“这并不稀奇,前朝时,门阀已经强大到可以直接扶持他们认定的皇帝,如今才过了多少年,高祖皇帝能登基,其实也有赖于其中几家门阀的支持,但时过境迁,他们依旧不知收敛,仗着当日的拥立之功,还想继续控制朕,乃至下一任皇帝。”
马宏不敢再问,这已经不是他应该知道的了。
但皇帝却没有就此住口:“萧豫之所以敢造反称王,正是因为萧家在凉州世代经营,根深蒂固,他们可以顺应时势,向高祖皇帝称臣,自然也可以说反就反,自立一国。不仅是萧豫,当初乐弼敢在金州跟着萧豫造反,表面上看,是他不满朝廷的敕封,实际上,若没有世家暗地里的支持,你当他有那个胆子吗?”
马宏是一个聪明人,不聪明也没法在皇帝跟前当差。正因为聪明,他难免从皇帝的话里举一反三,察知其它蛛丝马迹。
若世家门阀可以插手地方政务,那么他们是不是也可以暗中支持几位皇子……
马宏被自己的猜测吓住,脚步越发放轻了些,背上却已经冒出一层白毛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