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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陵城自古有个传说。
说是西方有罗刹,居三忘界,以赤眼为大凶,吞修罗火,铸金刚剑,所经之处如腐毒过境,寸草不生。后兴起,妄图杀上佛天,噬佛,未遂,百战败北后终佛前放下屠刀,成佛奴,立为尊者。因其煞气难收,佛曰之血照天命,是为血刹尊者,以千年为一期限,堕入凡间,为灭国之兆。
这个原本已经北陵城风雪里被人渐渐淡忘了传说,自从刹一出生,又渐渐风吹草长了起来。
也怪不到那些人愚昧。连年天灾,靠山吃山猎户久无收获,日子已经过不下去。路边冻死人越来越多,每到夜里,甚至白天,城里又时常发生些说不清道不明怪事,甚至有不少人亲眼见到有异物冻僵尸体上作祟,这不能不叫人再度想起了那些虚无缥缈传说。
也是,有哪家孩子一出世,就只会安静地看着人,一声不哭。
而这世界上,见过生着黑眼睛,见过褐色眼睛,见过琥珀色眼睛,甚至包括蓝色和绿色眼睛……却有谁见过有人天生一双赤眼?
那么红,红得像血……于是不把这一切往那孩子身上想,也难。只是,再仔细想想,若把这一切推给一个才出世孩子,是不是有点可笑?
想着,朱允炆忽然感觉有谁看着自己。
随后发觉,是那个孩子。
忽闪着双赤红色眸子,那孩子目不转睛看着他,眼睛很亮,人很安静。
刹吧。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朱允炆脑子里忽然印出这个字来。
灭国之兆又如何?
他朱允炆国,不早就已经被灭了么,还哪里有什么国,再畏惧被灭了?
于是走到那孩子身边,他抱起了他。
就叫刹吧。他对自己说。
这个红发,不哭也不闹小孩,他朱允炆儿子,此后,就叫刹吧。
次年夏天,紫禁城突然来了位钦差大人。
那时候朱允炆正斜靠内院长廊里,枕着红老板膝,听着阿落箫。
阿落箫声像风,飘飘摇摇,雪融冰消似悦耳。当时风也飘飘摇摇,伴着阳光,吹得瓦上雪融冰消。很惬意一个午后,惬意得让人昏昏欲睡,吹着杯里打转茉莉花,朱允炆想,此生有这一刻,似乎也能够满足得了。却就这时,正门开,一名家人匆匆奔来禀告,说紫禁城钦差大人到了。
“那就请他进来吧。”
送到嘴边手顿了下,朱允炆将茶一口抿进嘴里,抬头对家人道。
于是家人赶紧跑了出去。
不出片刻,钦差进来了,蟒袍玉带,身后十来名执刀侍卫跟着,身边跟着个手托金盘太监。
“圣上有旨,赐朱允炆御酒一杯,着其即刻饮必,钦此。”
朱允炆接了圣旨,看了看茶几上金盘。
金盘里立着尊玉壶,玉壶很眼熟,瓶身盘龙,却是条匐地挣扎虬龙。当年朱允炆位时,曾将它赐予过那些位高罪重官,因为这壶里通常只装一种酒,叫御赐鸠毒。
喝下一杯,不消片刻功夫即七孔流血。
现它被安安静静地摆了自己面前。
原来该来,必然还是会来,虽然比预知要晚了些时日。当年方孝孺说,‘若上位者将君遗忘北岭,君可得保性命。’看来,即便是将自己发配到这么遥远而寒冷地方,朱棣依旧是对自己放心不下,毕竟,一朝岂容二君。
想到这里,朱允炆微微一声叹,端起那壶酒,慢慢走到钦差身边。“有劳大人了。”
钦差微吃了一惊。因为没料想朱允炆会这样安静。
只是片刻沉默,他笑了起来,朝那当年帝王作了个揖,礼道:“王爷,请,微臣还等着即刻返京复命。”
即刻。
朱棣竟是这样心急。
为什么?
朱允炆沉吟,看着手里酒。
“王爷,请。”那钦差再道。周围同时微微响起了些动静,朱允炆抬眼看了看,那些跟来侍卫虽然神色依旧如来时一样,这当口不知为什么,一个个暗暗把手搭到了剑柄上。
他们警惕些什么?
朱允炆想。一边又看了看手里壶。片刻将壶盖掀开,闻了闻。“好酒。”
“王爷请!”钦差声音已经明显带着不耐。
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不耐情绪,也许这人是曾经九五之尊于殿堂上帝王,也许明明死难当头,这人眼里安详和平静。
这怎样看也不像个即将被逼死,却无从挣扎抗拒人眼神……
想到这里,钦差上前一步,胁道:“王爷,还不喝,莫非想抗旨不尊!”
朱允炆眉头微微一皱。
那一刻,他忽然又似乎见到了当年紫禁城一把滔天大火燃烧而起时样子。
那钦差眼里也闪着火。
怒火。
于是眉头又悄然舒开,朱允炆道,“岂敢。”
说着话,手将那只精致玉壶送到了嘴边。目光不离钦差眼神,他眼神渐渐平静了下来,看到朱允炆将瓶口朝自己嘴里倒进去时候。
却突然蓦地凝固,然后,一片空白。
不到片刻噗一口血从嘴里直喷了出来,因为一把刀笔直穿过他喉咙,将他那个柔软器官扎出了一个黑洞洞血窟窿。
刀朱允炆手里,很薄,很小一把刀,这些年来他从没有离手过。
而周围同时扑突突一阵倒地声,几乎只是一瞬间功夫,跟随钦差来那些侍卫全都中箭躺倒地上,暗布内室楼堂上箭手稍一现身朝下窥了一眼,确认无一存活后,静静消失了那些不起眼小窗楞内。
风起,飘摇风里没了箫声,也没了茉莉花香,只有一股股浓腥风里妖娆着,浓烈得像红老板身上那件耀眼衣裳。
“王爷抗旨了呢。”不知什么时候站了朱允炆身后,阿落闪着双碧绿色眸子,轻声道。
“嗯。”将酒慢慢倒石桌上,朱允炆心不焉地回应。
“我们也该告辞了。”
“阿落,”
“阿落。”
“苍衡龙脉……怎样切断。”
这世上事情,往往就是这样,踏出去一步以后,想要再回头,已经是不可能了。
朱允炆从来没想过自己真会杀死朝廷钦差,就之前家人来报说有钦差到时候,他也没有想到过自己会这么做。
但却做了。
一切发生得这样,得就像自己从帝王变成庶民那个瞬间。那些温暖阳光,柔软箫声,淡淡风……转眼消失得就像黄粱一梦。
周围闻讯而来家仆们默默收拾着满地狼藉,拖尸,洒水,井然有条。自然,家仆并不是原来家仆。早刹出生那晚,原先那些神色暧昧,窃窃私语仆人们,一夜间都不见了,朱允炆想不起那些人究竟是因为害怕而逃离了,还是和产房外那些人一样,都死干净了。
总之,他们都不见了。
风里很没了咸腥味,朱允炆看着面前阿落,似乎那句突兀话是问他,但其实,他只是问着自己。然后仰天一笑跌坐了下来,将手里玉壶甩得远远:“朝廷军队怕不日就要到了,阿落。”
“怕确是这样,王爷。”
“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句话阿落没有回答,如朱允炆所料。但他亦没有跟随红老板一同离开。只是低头看着坐地上朱允炆,看着他茫然看着天,又茫然环顾四周,仿佛之前那个一刀刺穿钦差喉咙男人,根本就不是他。
然后眼泪从那双惶恐眼睛里慢慢滑了出来,这个刚刚面不改色看着那么多人死他面前男人突然间剧烈地抖了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这些年来到底想些什么,亦或者做些什么。很多时候很多事情他根本没有想到过,却做了,譬如那些死自己手里女人,譬如那些死自己刀下冤魂。
他根本没想过要那样对待他们,他所想,所有这冰封世界里所唯一想,只是安安静静地活下去而已。
可是,为什么要活着?
这样活法和死了又有什么区别?
这么想着,朱允炆再次望向面前阿落。
那个有着一双安静绿色眼睛男人,生着一头奇怪,银白色头发。是什么样愁让他那么年轻却满头白发?可是从他眼里看不到一点叫做哀愁东西。那双眼绿莹莹,仿佛块剔透水晶,一眼却又望不见底,所以人根本无法从那双眼睛深处窥知,他静静观望着,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他用那样一双眼睛看着朱允炆,看着他泪眼模糊样子。薄薄嘴唇始终是微微上扬着,却又无法去说那是种笑。
世上从没有那样美丽而冷静笑。
“你看什么?”于是朱允炆忍不住问他。
“我看一位帝王。”阿落回答。
这回答叫朱允炆心脏狠狠地刺痛了一下。
猛一甩手试图从地上坐起来,耳边却又听见阿落继续道,用他那同神情一样美丽而冷静声音,轻轻,一字一句道:“王爷心又伤了么。”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
这句话让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似乎很冷,冷得连牙关颤抖都无法控制般寒冷。
“你怎么了。”正说到这里,霜花话音突然顿住,他低头看着我。
我摇了摇头。
不知道为什么,他讲到朱允炆全身抖了起来时候,我全身也不由自主抖了起来,突然觉得有点冷,像针刺似一种感觉,那种冷细细密密地钻进我身体,而我却无法知晓它们来源。
“我冷……”又一阵颤抖,我对霜花道。并且意识到,我这是室外。
只穿了件睡衣就站室外,我怎么可能不会觉得冷?
但刚才确实实实没有觉得冷过,即使一路都赤着脚,我打赌我真没有感觉到一丁点寒冷。
“冷么?”然后看到霜花从秋千上跳了下来,轻轻,像是风里荡了下一样,“到我这里来。”他朝我伸出一只手。
于是我朝他走了过去,几乎是不由自主。
“握住我手试试看。”到他身边时他拉住了我,他手很冷,比我身上感觉到寒意还要冷。可是说来也怪,只不过瞬间功夫,就我试图甩开他那只冰冷手时候,那只手却暖和了起来,很柔软,很柔软那种温暖。然后从指尖,一直暖到我心脏。
让人舒服得无法割舍一种感觉……
于是没再挣扎,我由着他拉住我手,把我带到那只还摇晃秋千架边,坐了上去。
秋千架上全是雪,被风吹得硬硬,可是坐上去却并不冷,甚至还有些暖。
“还冷么?”坐稳后他问我。
我摇了摇头。
“那时候他也是这样坐我身边,问我,冷不冷。”
“谁?”
“我说,不冷,于是他就微笑,他笑起来样子真好看……”
“……你……说谁?”
“好了,我们继续说故事吧,你看,天就亮了呢。”
我抬头看看天,天依旧是漆黑,比锅底还黑颜色。
“那之后,朱允炆开始放手做起一件事来。”
朱允炆将北陵城建成了一座堡垒。
十三个郡,扼着北塞咽喉,北陵城是个不错天然防线。朱棣之所以放心把朱允炆流放到这个地方,因为驻守这座边城守军元帅是朱棣一手栽培心腹,亦以此,用整个城军力和先天恶劣气候,确保朱允炆死忠残党无法举兵到此作乱。
但这位大帅朝廷派钦差赐死朱允炆那个晚上,突然暴毙了。
没人知道他死因,正如没人知道那些远从金陵来人马是几时从北陵城离开。就杀光了朝廷钦差次日,朱允炆带着朝廷来圣旨驻进了元帅府,寻找元帅接旨时候,他副将发现了他倒闭卧房床底下尸体,全身冻得发黑,两眼盯着房梁,睁得老大。
圣旨上御笔亲批:着朱允炆即刻接管北陵城十八路陆军和骑兵营,宣元帅回京面圣。
朱允炆顺理成章接管了北陵城重兵大印。
这天晚上朱允炆头一次进入狐仙阁,没有太多随从,没有四周密布眼线。这座城池已经属于他,正如当年紫禁城。
狐仙阁里歌舞升平,即便连年天灾,并没有对它产生太多影响。
出来亲自招待朱允炆人是阿落,红老板不狐仙阁,似乎自抗旨那天之后,朱允炆就再没见过那个一身红衣男人。有时候想起他陪伴了自己那么些日子琴声,难免寂寞,好还有阿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