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都说上山容易下山难,这雪山尤为如此,他没有如道人般运起轻功,只是慢慢走着,总是歪七倒八的。开始时觉得还算好玩,到了后面就无聊的很。
好容易到了半山腰,更是被雪地里埋的尖石扭了脚。
他深吸几口气,适才才发现脚踝处竟然透着暗红,鞋面都割破了,恐是雪山太冷,所以他也没察觉到疼痛。
实在是自找苦吃,史艳文想,早知道方才道人邀他一起下山,就不该推迟。
还说什么欣赏雪景,看这天色已晚,风雪愈盛……
还有眼前晃动不停的地面。
“唉,”他叹口气,压住胸口膨胀的恶心,摸索着在山石边上坐了,竟有几分玉山倾颓羸弱不堪之势,“没料到这招,也不大像曼陀罗,他们倒也机灵……今夜怕是下不去了。”
他也不敢贴着雪堆坐,只用功力将周遭的雪都化了,空出方圆清静,坐着揉腿,又思量好在自己功体已复,倒也不怕晚上被冻死。
袜子已被浸湿,感染了伤口也不好。
史艳文在山石上刨下一把积雪,融化成水将伤口洗净,才准备包扎,不妨另一座山的后面拐出来一个人,浅蓝色的披风飞扬起极好看的弧度。
他还想看清,不巧刮起大风,将一堆雪吹到他头上,鼻子眼睛被扑完了,有的还钻进了颈子里。
雪花被皮肤的温暖融化,顺着脸颊流下,史艳文有些狼狈地擦着眼睛,谁知是越想看清,越看不清。
恍惚间那人也怔住了,两人半晌没说话,风雪啸啸,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格外寂静,
风太大,将所有痕迹都吹散了,什么声音,什么脚印,都不见踪影。
那人显然是发现了他,只怕也是误会了他。
“你……在哭吗?”
史艳文动作蓦然顿住,心跳怦怦地加快,想要仔细辨认那声音,可大风过分将其扭曲,总是听不清楚。
那人见他不说话,又走近几步,“你可是被困在山上了?”
声音很年轻,还有些让他心里躁动的熟悉,史艳文心里一沉,闭着的眼睛突然睁开,不想眼前却成了一片粉红,依稀还看见了让他目瞪口呆的轮廓。
一只熊,粉色的,歪着头,很呆萌。
坏了。
紧绷的气氛蓦然解体,史艳文又好气又好笑,也猜出那面糊糊里放了什么了,自思目下狼狈更兼危险,忙不迭起身往里侧靠,不作言语,只是戒备。
忽觉风声更狂,他还没反应过来,那人已经先蒙住他的眼睛,史艳文下意识往后仰,想要避开那只“熊掌”,脑后跟又撞上了山壁。
笨手笨脚的。
史艳文听见一声嗤笑,虽然很轻。或许是这笑里毫无恶意,又或许是蘑菇的副作用,让他一身戒备也缓了下来,手脚都不大听使唤。
那人咳了声,“既不便睁眼,就莫强求,在下非是恶人。不过是扶灵归乡,来此祭拜罢了。”
“……”谁会将亲人藏在雪巅?
“你的脚受伤了,先坐下,我为你包扎吧。”那人移开手,声音有些不忍,手指却不由自主地往他眉目上轻轻抚过,“你很面善,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史艳文这次听清了,这声音虽然像,但还是不一样的。
那人见他不答,又问,“你不想和我说话吗?还是不会说话?”
这个结论很有趣,并且毫无道理,甚至还有几分只可意的委屈,史艳文张张嘴,欲言又止,俄倾,先摇头,再点头。
那人也就松了口气。
可一眨眼就感觉脸上扑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他愣了愣,出神地想这熊身上的毛怎么长的如此轻柔,像人披风上的毛领一样。
他反应变慢了,待察觉到自己被人拉到眼前时,面前的人已经一矮身,将他抱了起来。
这哪里是什么粉熊,这扭捏不适的手感分明就是人,还是个无礼之人。
竟是连幻觉和真实也分不清了。
史艳文险些愤而出掌,忍不住睁眼的刹那感到眼睛的刺痛更甚,那人急忙阻止,“别睁眼,在下真的没有恶意。只是这里山陡路窄,风雪又大,我扶着你不大好走,这后面有个山洞,我抱你过去。”
他姿态谦逊,说的貌似也很有几分道理,史艳文反倒不好说什么了,闷不作声地点头,可等了半晌,也没见那人动作,反而停留在身上的目光越见炙热。
史艳文自这人出现便开始运功消化那一口面糊糊,谁知越用功影响越深,神识渐渐清楚,手脚愈加虚软无力。
使人致幻的蘑菇有千万种,史艳文也不知他误食的是哪种,说不定还是好几种的混合物,天知道他们又放了多少蘑菇粉进去?
“你……”那人顿了很久,“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史艳文也顿了许久,名字倒是其次,只是觉得现下的情况有些尴尬,心情也很复杂。一方面想着是一只熊抱着自己的场景,一方面又觉得这人虽无恶意但总让他有些不安,思忖良久才慢慢伸手,脸色微红地在他肩膀上写了两个字。
罗碧。
“绮罗碧玉吗?很好听的名字。”
史艳文嘴角抽了一下,又写,“兄台还不走吗?”
那人却好似没有察觉,轻笑一声,“我喜欢你。”
“……”
史艳文有些茫然,都说风大会闪了舌头,原来也会闪了耳朵吗?
不过没等他考究清楚,那人已经带他进了山洞,山洞应该不算深,他们只走了七八步就停下。洞里有枯草,应该是当地人放置,用以途中安歇的,那人将他放好,又径自走了出去。
眼睛还不是很舒服,史艳文也不大想睁眼看那只让他尴尬的“粉熊”,就四处揉揉手揉揉脚,想那人唐突是唐突了些,总是帮了他,是个热心人。
年轻不懂得分寸也是常有的事,他身旁就跟了一个。他这样想着,悬着的心就要放下,突觉那股视线又回到他身上,轻柔的脚步声在山洞的回响里无限扩大,步步逼近,莫名有些压抑。
那人来到三步外,阒然无声,寂然不动。
史艳文强压不适抬头,勉强睁开眼睛,可看到那幻觉,什么紧张压抑都在瞬间化做子虚乌有。只好再闭上眼,露出不解神色。
“……你的鞋袜还在外面,”他顿了顿,走上前,将一把扇子放在史艳文手边,继续解释,“我帮你包扎。”
史艳文也没犹豫,他本不是那等扭捏之人,躲闪反倒伤了人家好意,自己可不就成不识好人心了?
那人却犹豫了,隔了几息才慢慢伸手,握住了史艳文受伤的脚。
接触的瞬间,两人都背脊一麻,如同电流爬过。史艳文不由自主往后缩,那人也不由自主手下一捏。
“啊、抱歉,”察觉史艳文面色发白,那人也忙放手,言语顿为艰涩,“是在下失礼。”
史艳文敛眸,经过一段既短暂又漫长的沉默才放松下来,转过头不去看他。
那人见状,也不好多言,恐将氛围推至更为难堪的局面。随手撕开自己的衣服,抬起史艳文的脚踝放在膝上,小心翼翼地拭去血迹,一层一层缠绕而上,指尖时而划过脚心,又握着小腿,那细微的紧张也尽入眼底。
他包扎好了伤口,又下意识去看史艳文的脸,看他的紧闭的眼睛,看他紧抿的唇角,又看他发红的耳根子,看的恍惚,也没发现自己的扇子已被眼前人捏地快变了形状。
似曾相识。
那不仅仅是紧张,还有些浅薄的不甘。
奇异的反应。
迟疑不久,那人强自收回视线,将鞋袜也替他穿上,小心放好。
“……你,眼睛还是很不舒服吗?”
史艳文长呼口气,摸索着他的手,摊开又写了几个字。
那人看完就笑了,“误食此物,竟还能登上雪山,阁下当属非凡之列尔。”
这话说的够文雅,内容就叫人脸红了,史艳文只得扯扯嘴角。
笑得百般无奈,但依旧好看,鬓发撩过唇角,勾出一抹异样的惊心动魄,出尘脱俗。
可惜看不到眼睛。
让那人想起了一句不大合适的话,“惑阳城,迷下蔡”,可一想到这句话的出处,不免暗暗为自己道声罪过,再一转念,又思心无诡意,并无大过。
意识在脑袋里来来回回拐弯抹角地转了好几个圈,回过神来,才觉自己过于谨慎多心,哪里需要这样纠结?
活像对待心尖至宝,遽然不像自己了,畏首畏尾的。
史艳文不欲气氛再度怪异,伸手点了点他的手心,力道很轻,也让人心痒痒。
“让我看看你的眼睛。”
心痒难耐,一句话就脱口而出。
史艳文微微皱眉,那人立刻顿了顿,又不自然地补上一句,“方才背着光,我没看太清,咳,说不定在下可以为你解忧。”
望闻问切,倒也不算牵强。
史艳文只道看一眼也没什么,就是滞涩更甚,也受的住。
睫毛轻颤,史艳文正对上那注目的视线,藏于眼皮下湛蓝天空,终得一觑。
寒剑刺破千钧铁,挥袖可纳万丈尘。朗月何曾有旧意?难忘清夜梦里人。
“……我叫解锋镝,”那人突然握住了他的手,欺身而上,凑近了问,“有生之莲解锋镝,你记得吗?”
史艳文还在看着那幻觉辛苦忍笑,被这变故惊得一愣,忙将手也拔了出来,皱着眉头拉开距离,冷冷摇头,掌中暗劲蓄势待发。
这距离,近的让人厌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