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这个年纪的读书人,能有这番行走天下经历的,绝对是凤毛麟角,张家兄弟几个就算是离京,那也是从运河坐船到南京,然后从长江坐船到江陵府探亲,沿途不许乱走,不许随处停留,更不要说四处游览名胜。张敬修甚至挑明,父亲母亲管束之严,绝对是其他官宦人家少有的,甚至严禁他们接触任何外官,唯恐别有用心的人把他们给带坏了。而张嗣修虽说对长兄如此交浅言深有些微词,但见汪孚林反而对这样的防微杜渐颇为称许。也就释然了。
汪孚林连他们的父亲张居正都见过了。还赢得了不错的评价。何必和他们这些绝不可能影响父亲行事以及观感的张家公子浪费时间?
只谈风土地理人情,不说官场百态,不提诗词歌赋,这是汪孚林给自己今天来张府定下的宗旨。今天确实是无巧不巧遇见张敬修,反正他也不指望别的,也就乐得这样的交往来得轻松一些。他说起天姥山,张懋修张口吟诵李白那首梦游天姥吟留别,一时感慨古来诗仙口中名胜。如今却落拓无人知;说起玄武湖,张敬修感慨一番六朝金粉地,金陵帝王城的恢弘;说起杭州,两个最小的孩子无不羡慕他能够泛舟西湖,能够瞻仰苏小小墓……
反正,随着汪孚林口中的地名越来越多,年长的三兄弟倒还能够自持,可张家两个小儿子无不眼睛亮闪闪的,就差没开口央求汪孚林异日带他们出去见识见识了。
期间,有书童进来上茶送过点心。却都知情识趣地没有在屋子里停留。至于门外窗外有没有人听壁角,汪孚林就不得而知了。突然。张敬修忍不住问道:“汪贤弟,听说你过了年也就十八岁,怎么就去过那么多地方?”
“这个……其实原因有点复杂。”
汪孚林倒不怕什么家丑不可外扬,只想着自己这个当儿子的说老爹那点不靠谱的事,会不会让人觉得子不掩父丑。见张嗣修唯恐天下不乱连连催促,他就言简意赅介绍了一下家中负债累累,老爹跑到湖广贩盐多年未归的背景。当听说他第一次跑去杭州是去贩粮,五个听众眼睛瞪得老大,年纪最小的张允修甚至掰着手指头,最后一惊一乍地叫道:“汪大哥,两年多前去的杭州,那时候你不是才十五?”
“呃,没办法,那时候家里穷啊,一百多亩地出产有限,七千两债务虽说伯父提都不提,可总不能当成不存在吧?我那两个妹妹为了当家,甚至还亲手串珠子做首饰……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汪孚林最后一本正经地借用了这样一句老话,心想我当年要是真的十四,只怕早就被那个老爹坑死了!
这句话登时激起了张敬修和张懋修的强烈共鸣。张懋修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道:“父亲当年也是起自微寒,读书不辍,才有今日,我们也不能因为富贵就忘了根本。”
张敬修更是看着自己身上纱袍,有些惭愧地说道:“今天要不是我身穿这样贵重的纱袍,兴许也不会遇到那对演戏讹诈的母子,说来说去,都是不经世事惹的祸……”他话还没说完,就只见四个弟弟齐齐用非常古怪的目光看着自己,而汪孚林一脸又好气又好笑的模样,他登时醒悟到说漏了嘴,不禁尴尬地咳嗽道,“我不是想瞒着你们,实在不是什么光彩的经历……”
在张懋修和张嗣修的联手“威逼利诱”之下,张敬修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出了今天差点被人又骗又偷的经历,这下子,同样生于富贵长于富贵的兄弟四人不由得心有余悸。就连最是机敏的张嗣修,扪心自问,他也丝毫不觉得自己若是遇到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能够幸免于难。一时间,众人看向汪孚林的目光,不免又多了几分敬佩。张敬修更是把汪孚林那时候劝自己赶紧走的提醒复述了一遍,但最终还是忍不住问道:“那时候就真的不能让官府管一管?”
“市井上这种坑蒙拐骗的家伙很不少,五城兵马司又或者宛平大兴二县以及顺天府若是全力施为,牢房再加上班房也根本塞不下。”汪孚林想了想,还是决定拿出这样一个比较不容易引来这些张公子们太关注的理由。果然,张敬修立刻就蔫了。可就在这时候,张懋修突然又问出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
“汪贤弟,听说今天你伯父汪侍郎家中文会,你怎么没去?”
此话一出,刚刚还见汪孚林高谈阔论的五位张公子就看到这位脸色僵了,紧跟着,他们只见汪孚林咳嗽一声,随即一本正经地说:“其实我很不喜欢和人吟诗作赋,谈文论诗,这才婉拒了伯父的好意,溜到了外城去散心。当然,真正原因是,其实我是江郎才尽了,这才躲着不去。”
咱可是实话实说的老实人!
话音刚落,门外便传来了抑制不住的噗嗤一声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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