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敢跟冯家人说自己曾经是做什么的,也很怕遇到从前的恩客,因此做个冯家主母后并不爱抛头露面。冯家的三个孩子都很乖巧听话,孔氏不能再生了,她便把他们当做自己的亲生骨肉——她从小被当做花魁教养,一生颠沛流离,勾心斗角,在爱慕一位贵人而不得后数十年,她终于再一次真正敞开心扉去爱人。
决不能允许谢沉芳将这一切毁灭,决不允许!
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都不能让谢沉芳开口!即便是要杀了他!
孔氏暗自下定决心,不过这样的事肯定是要避开老爷跟几个孩子的耳目的,说起来老爷说今日要带她跟女儿出门购置些新首饰,他总爱给她们花钱,不管说了多少回都改不掉。
“夫人!”
一听到冯老爷的声音,孔氏眼底的阴狠怨毒顿时散去,又变成了温婉贤惠的美妇人:“老爷今儿怎么回来这么早?”
冯老爷笑道:“今日与大人们谈得十分顺利,若是接下来都如此,咱们应是很快就能回家了!”
孔氏也希望冯家能成为皇商,便笑道:“瞧把老爷高兴的,可是饿了?要不要妾身命人传膳?”
“不用不用,今儿心情好,咱们一家子出去吃!听说京城有许多名吃,咱们到了之后一直在忙也没机会去尝尝,今儿个正好去见识一下。”说完了,冯老爷又补充道,“等用完了午膳,再带你和闺女去买新衣服新首饰。”
孔氏摇头笑:“你呀,就不能省着点儿花!以后儿子们要娶媳妇,闺女还要攒嫁妆呢!”
冯老爷哈哈大笑。
儿女们听说要出去用午膳,都很是兴奋,一家人上了马车,便直奔京城最著名的仙人楼而去。冯老爷亲自扶着夫人下马车,夫妻恩爱可见一斑。
孔氏面上幸福不曾淡去,谁知他们刚要进酒楼,迎面就撞上一波吃完了饭出来的人,冯老爷想护住妻子,可对方力气太大,直接把他撞开了。
为首那人似是喝醉了,步伐不稳,正要道歉,却瞄到了孔氏的脸,嘴巴一张,酒气熏人:“哟、哟!这位夫人!看、看起来好生眼熟!可真像我曾经有幸亲过芳泽的一位名妓!哈哈,不过后来老子玩腻了,就把她给丢、丢了!”
孔氏心一惊,再仔细看,顿时脸色惨白!
居然是为她赎身又将她丢弃的那位富商!
冯老爷一听自己的夫人被人侮辱,立刻恼怒起来:“这位兄台请你自重!不得唐突我夫人!”
三个孩子也一脸凶相地瞪着人,那富商被这一家人瞪的一机灵,酒都醒了大半,他本就是个混不吝的,从不管别人名声,始乱终弃的事儿不知做了多少。这家人越是凶,他越是要找回场子,就算这妇人不是那名妓他也要说是!谁敢给他不好看,他就让谁吃不了兜着走!
顿时大怒,破口大骂:“你他娘的谁?捡了老子睡过不要的破鞋当宝贝?老子睡她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呢!这贱人不就是洛虹?这世上嫖过她的人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你搁这儿跟我横?也不看看这大街上的男人是不是都是你连襟!”
孔氏面色如纸,她怎么也想不到能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遇到认识的人!
“呵!”那男子又是一声冷笑,指着孔氏的鼻子。“这贱人心肠可恶毒得很,想攀附贵人没成功,生了个人家不肯认的儿子,成日里拳打脚踢不当人看,老子看她这样狠毒,哪敢让她留在身边?这位兄台,我倒是想劝你,别跟这种毒妇睡久了,就认不出她的真面目,拿她当宝贝!她可是个不能生的,你这后面都是你家孩子吧?可别给人弄死了还不知道咋回事!”
冯老爷是个嘴笨的,哪里骂得过这破锣嗓子,偏偏这人刻意嘞着嗓子喊,直把周围的人都吸引了过来,将他们围得水泄不通。他颤抖着手指着对方:“你胡说!走!跟我去见官!”
“见官就见官!老子怕你不成!”男子丝毫不慌,更横了,“妈的老子连她屁股上有三颗红痣都知道,要是老子认错了,老子任你处置!”
他这话一说,冯老爷立时愣住了。
仙人楼二楼视野最好的一个包厢恰好可以把这场闹剧尽收眼底,玲珑品尝着仙人楼最著名的煎鸭掌,啧啧有声:“你可真坏。”
居然把当初那富商都给找来了。
谢沉芳面无表情地给她倒了杯果子酒,“不过是说出事实,无一句构陷。”
那富商见到他的时候吓得屁滚尿流,还不是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过是当着众人的面说出自己跟孔氏的过去,没有一句假话,且有他保着,孔氏也不能拿他如何。
他用奇异的目光看着不远处的孔氏,道:“原来她也有如此普通的一面。”
他记忆中的孔氏是凶狠、冷酷、绝情的,从未见过她如此人性化如此正常的样子。
以为撒谎得到的幸福能永远保存?他都不知道这个女人居然如此愚蠢。
玲珑笑嘻嘻地吃着东西,“这回可真是丢人丢大发了。”
冯老爷人再好,也很难接受这样的妻子吧?更别提那三个把孔氏当做母亲敬重的儿女……一家人心中只要有了裂痕,关系就再难修复,更何况谢沉芳手上还有个大招——前任冯夫人是如何死的,怕是除了孔氏,无人知晓。
人家好心好意救她,给她吃穿给她照顾,她回报了人家什么?见冯夫人临盆,生产困难,竟生出歹意,想取而代之。冯夫人的长子长女还以为这位是个好的,对她那般感激,若是知道恩人实则是杀母仇人,他们会如何做?
就是要孔氏动情,就是要孔氏认真,只有她发自内心地去爱了,被放弃的时候才会真正绝望。
她会明白,这个世界上,她不配得到任何爱意与怜悯,也永远无法恢复荣光与青春。她蹉跎的这些时光,都会在后半辈子里以无比残酷的方式回到她身上。
冯家的少爷小姐一看孔氏那表情,还有什么不明白?若是假的,她怎会是这样一副惨白的面孔!心中对孔氏慈爱温柔的印象,和她妓|女的身份交织在一起,兄妹俩顿时不知该如何面对这位继母,惟独年纪最小的孩子,不懂名|妓是什么,却能看出那些人是在欺负自己的母亲,立刻凶巴巴地冲上去,伸开双臂挡在孔氏身前:“坏人!不许靠近我娘亲!”
孔氏眼眶一酸,落下泪来,她咬牙道:“你这般污蔑我,可是要吃官司的!”
“吃什么官司,你当老子怕你?”肥胖的中年男人很是不耐烦,“我说你找着冤大头当下家,也不至于这样不认老情人吧?信不信老子一封信把你那些相公都叫来?也让这位兄台看看他头上到底有多少顶绿帽子!”
是个男人都无法忍受这样的羞辱,冯老爷大吼一声,冲上去对着男人就揍,他这边是带了下人的,不过中年男人这边人也不少,两边就这样打了起来,一时之间,闹得不可开交。
谢沉芳饮了一口茶,眉眼冰冷,像在看一出完全与自己无关的闹剧。
远远不够。
这场斗殴闹得太大,很快就引来了官兵,两边人这才罢休,互相瞪视着谁也不让谁。只是经此一事,冯家人是彻底没了胃口,只能打道回府。
为了给冯夫人证明清白,冯家父子都挂了彩,一到家,孔氏便让人取来药箱为他们处理伤口,冯老爷似是没察觉到疼,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夫人,那人的话……”
孔氏有心否认,却知道否认没有用,倘若冯老爷起了疑心,只要派人去查,就什么都能查到。她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过去都浑身冰凉,还有她对谢沉芳做的事,根本瞒不过。如果老爷知道了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还能维持住现在的生活吗?
她的嘴巴动了两下,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但这已经足够冯老爷明白很多东西了。
最终,他叹了口气,问:“夫人,你的那个……孩子,他现在何处?”
孔氏一愣。
“夫人已经是我的夫人了,是我孩子们的母亲,我们敬你爱你,我们所看到的你是什么样子,我们心里有数。”冯老爷轻声说,“这里无人识得我们,我们快些回家也就是了,皇商一事可日后再提,夫人在这里不开心,我也不开心。夫人的那个孩子,倘若夫人有意弥补,我愿意将他接来,视为己出。”
他想说,他不在乎她的过去,因为在他心中,她是个温柔的好女人,就算过去是那样不堪的身份,他也愿意相信她的心是好的。
孔氏猛地捂住嘴巴,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