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淮州文武一愣,皆诧异地望向邱安。
邱安笑道:“什么事都瞒不了娘娘,不过,陛下可没料到您会来淮州。”
他承认得倒是痛快,却把刘振和曲肃等人给听懵了。
却听暮青笃定地道:“但他料到了淮州有人会反!自八月至今,淮南道常有林党余孽作乱的奏报传入朝中,以你家主子肚子里的那些弯弯绕绕,他会料不到此番南巡有人会挟持凤驾以图作乱?你刚才既然说许仲堂图谋江山不自量力,想来在兵符上做手脚正是你家主子之意。他既有此准备,你在事发后却没有立即拿下许仲堂,而是任由他及叛党作乱州衙,那圣意岂不再明显不过?他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吧?”
什么?!
满堂大惊!
吴长史及王录事等叛臣脸色煞白——怎么?他们今日起事早在圣上的意料之中?、
许仲堂身中奇毒,早已瘫软无力,听闻暮青之言不由闭了闭眼——果然如此!他被兵符所伤时就已有此猜测了,只是做梦也想不到,他自以为精心谋划的起事大计竟从一开始就是圣上设好的圈套!南图老皇病重,急召三皇子瑾回国,皇后为助巫瑾夺位而秘密随神甲军前往南图,他们以为圣上让替子南巡是为了遮掩皇后的行踪,却没想到南巡是个陷阱,圣上的真正意图是引出潜藏在淮州的叛党!真是……君心难测,好深的谋算!
一干被逼投诚的州臣悔青了肠子——圣上想要的是淮州叛党的名单,他们若能坚守片刻就不会在这名单上了,原是为了家眷才叛君投逆,谁知到头来竟是害了一家老小?
刘振等人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
怪不得当初朝中传出南巡的消息时,众人都觉得古怪,觉得以眼下的局势而言,非但没有巡查吏治的必要,皇后出巡反而有险。
怪不得南巡的仪仗中用的是替子,而非凤尊。
原来圣上意在叛党!
“没错!林党余孽根植于淮州,屡次清剿皆难除尽,长此以往,非但耗费朝廷的精力,不利于淮州的安定,还会埋下隐患,为祸深远,故而圣上才出此一计,借凤驾南巡之机将潜藏在淮州的乱党尽数引出,一网打尽!”邱安说罢,朝刘振抱了抱拳,“刺史大人,对不住,今日让嫂夫人受惊了。南巡之事虽是圣上之谋,但事先也难料到这些叛党会以羞辱妇孺这等下三滥的手段来逼降州臣,我为查清叛臣一直有所隐忍,是我对不住嫂夫人,还望刺史大人莫要怨怪圣上。”
刘振正在震惊当中,忽闻此言,慌忙摆手,尚未说话,便听暮青问邱安道:“本宫来时,见你似有动手之意,你袖下藏着何物?”
邱安怔了怔,随即把手一抬,只见他的袖甲已然解开,果然是方才有动手之意!他往袖中一探,摸出三把飞刀来,刀光青幽,一看便是淬过毒的。邱安笑了声,那笑意不知是无奈还是叹服,“方才若是娘娘没到,这会儿末将也应该宰了曹敬义那帮狂徒,拿下许仲堂了。不过,还是娘娘来了好,您来了,非但把赈灾的事办了,连勾结叛党的商户也一并拿下了,淮州往后应无难事了。”
“本宫来此本是为了平叛,既然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那不妨借此机会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暮青说话间睨向下首,目光落在何初心脸上。
这一眼意味深长,看得何初心心胆俱颤!
皇后……皇后意欲何为?!
刘振和曲肃等人同样不明所以,疑惑如火般窜上了心头。圣上既然意在叛党,自然不会舍得让皇后娘娘南巡,那皇后应在宫中才是,为何会来到淮州?听邱安之意,皇后此行,圣上似乎并不知情!可帝后同寝同食,恩爱非常,哪怕皇后是瞒着圣上偷偷出宫的,从汴都城到淮阳城的这段时日里,圣上怎会没发现?又怎会不知情?
再者,替子为何要用何家之女?何家本就因选妃一事与圣上生了嫌隙,难道圣上就不怕何氏落入叛臣之手,叛党以何氏的性命为要挟逼反何家?
还有,皇后先前为何要将何氏押在叛党之列,此时又为何要看着何氏说叛臣?难道朝中也有叛臣?是……何家?
凡此种种疑问,皇后皆未明示,只将目光收回,寒声喝道:“淮州刺史刘振!”
刘振心神一凛,忙道:“微臣在!”
“今日之事,秘而不宣,所有人不得出州衙半步,不得走漏半点风声入朝!”
“……什么?!”众州臣大惊!
“淮南道总兵邱安!”
“末将在!”
“命你将今日之事及叛臣名单经军机密道奏与陛下知晓,沿路需谨慎提防,切勿使密奏落入他人之手!”
“谨遵懿旨!”
“即刻起,刺史府由你接管,不可使一人迈出州衙半步,不可使一封密信传出,不可使城中的乱党察觉起事之情有变!”
“是!”
“将叛臣严密关押,随时听候本宫问讯。”
“是!”
暮青下一道懿旨,邱安就领一道,丝毫不见迟疑,半句质疑也无!
何初心听得心惊肉跳,脑中嗡嗡作响!
皇后……皇后是想让朝中以为淮州已落入叛党手中?!
淮州众臣也琢磨出了暮青之意,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这不正是此前州衙落入叛党之手时,他们所忧心的事吗?那时他们担心朝中得知淮州沦陷,会有朝臣叛离圣上,而致帝位有危。皇后到了州衙之后,本以为此危已解,没想到她竟然要将平叛之事秘而不宣,故意让朝中以为淮州沦陷!需知实际上淮州的叛乱已平,假如朝中百官以为江山已危,又或何家为救何氏起兵谋反,那结果会如何?
好一个把朝中叛臣的名单也列上一列!
圣上以凤驾南巡为饵,诱林党余孽倾巢而出一网剿灭,皇后便以林党余孽作乱为饵,诱朝中的不忠之臣现形!帝后之谋太深,思之令人心颤!
上首,暮青将众州臣的颤色看在眼里,几不可察地舒了口气——看来效果达到了,不枉她出这一场风头。
江山难守,不是身居后位,难有切身体会。天下人只道帝后尊贵,却不知吏治也好,民生也罢,背后都是一场一场的君臣较量。这一回,幸赖于步惜欢早有准备,而她也及时察觉,但下一回呢?难保次次没有疏漏,每每赶得及时,所以既然今日得此良机,那就不妨给朝中文武、给地方官吏打一回烙印!这一回烙印打得深入骨髓,日后再有危难之时,有人想当墙头草,也能想起今日!想起今日帝后之谋,思量思量帝后有没有能力守住这江山,少一个见风摇摆的墙头草,这江山就稳固一分,万一哪日遭遇大险,群臣对帝后的忌惮定会为救急赢得宝贵的时间。
她并不盼着会有这么一日,但必须要未雨绸缪。
这一口气舒了出来,暮青已然有些倦了,正打算把该处置的处置了,便听下首有人道:“娘娘!”
暮青循声望去,见出声的是曲肃。
曲肃道:“娘娘,若如此为之,待消息传入朝中,岂不要些时日?臣等皆不露面,城中的百姓岂不要慌?且倘若城中的叛党扣住赈灾粮作为起事之资,灾民岂不要饿死街头?”
这时候还能想起灾民的,也只有曲肃了。
暮青却毫无急色,淡淡地道:“你还记得本宫此前说过百姓之怒可平叛吗?城中有三万灾民,这可不是小数目,扣发赈灾粮必会激起民变,致使州城大乱。叛党刚刚接管州城,四处招降,联络盟友,准备兴兵就已经够他们忙的了,他们会愿意看到灾民暴乱吗?灾民三万,一旦暴乱,想要镇压必用重兵,这岂不耗费兵力?此次之事背后有岭南王,那就说明有北燕帝,他们皆非目光短浅的莽汉,岂会做这等自毁之事?你就权当这几日休沐,在州衙里好好歇歇吧!把心放在肚子里,叛党不但会帮你继续赈灾,其他州务也会一并处理好的。”
曲肃:“……”
淮州文武:“……”
所有人的嘴角都忍不住抽搐,心道这话要是让州衙外的那些叛党听见,只怕哭的心都有吧?
“咳!娘娘英明,末将拜服!”邱安看着满堂文武的神色,心觉好笑,于是咳了一声打破了沉寂。
“得了吧!”暮青见淮州文武回过神来,又要跪下齐声宣颂,心中不耐,没好气地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本宫跟圣上在一起待久了罢了。”
淮州文武闻言,腿肚子不由一齐打了个哆嗦,心道这话是夸陛下呢?还是骂陛下呢?
算了,权当是夸吧!
“邱安!”这时,皇后的声音又自上首传来,语气已然恢复方才之厉。
邱安敛起笑意,继续听旨,“末将在!”
“点你麾下之人混入灾民之中,将城中的情形随时报来!若有叛党察觉事情有变,秘密诛之!”
“是!”
“即日起,准你便宜行事,州衙内若有人胆敢私传密信,形迹可疑,诛之!”
“是!”
“刘振!”
“微臣在!”
“挑间屋子给你的僚属,淮州文武自今日起聚于一堂同寝同食,无本宫之命不得擅离,违令者以谋逆论处!”
“谨遵懿旨!”
“本宫就歇在你刺史府的后宅了,何氏与本宫同住。”
“是!微臣此前便已将东苑洒扫了出来,娘娘若是不嫌,就还住在东苑吧。”
“嗯。”暮青应了一声,瞥了公堂上呜呜泱泱的一堆人,淡淡地摆了摆手。
邱安见了,喝道:“将这一干叛臣押下,严加看守,听候问讯!”
一群叛臣由御林卫押着,被拖出公堂时已全都软了腿脚,几个被逼降的州臣哭道:“皇后娘娘!臣等有愧于圣上,愿以死谢罪!还望饶过臣等家小,饶过臣等家小……”
暮青一言不发,冷淡地看着几个降臣与叛臣一起被拖了出去。看来这些州臣是因念及亲眷才降的叛党,这可以理解,也可以说没错,毕竟人有亲疏之分。可既然危难之时有所亲疏离舍,危难过后就该有所背负,毕竟今日有所抉择的人并非只有他们,那些赌上满门性命誓死不降的州臣难道就对家人无愧?哪怕危机已解,这份愧意都只怕要深藏于心背负一生,那凭什么有的人就可以不背负?
今日被离弃的人是步惜欢,她没有权利替他谅解,且轻易得来的谅解不会有人珍惜。
这些降臣理该由步惜欢来处置,而以她对步惜欢的了解,他不会降罪无辜,但即便是要赦,也该由步惜欢来赦。叫这些降臣担惊受怕些日子,赦诏赐下之日他们才会感恩。
叛党被押下去后,刘振便差人去洒扫东苑。今日问政,侍卫宫人皆随凤驾到了州衙大堂,东苑无人,故而未遭损毁。吏人一来回禀,暮青便看了何初心一眼,御林卫意会,押起何初心便走!
直到被侍卫叉起,何初心才回过神来,疾呼道:“不!不可!”
不可瞒着朝中!兄长会反的!
此番出来,依原计,她虽然会被擒住,但擒住她的会是岭南王,而非淮州叛党。假如只是岭南起兵,帝位尚不至于危在旦夕,祖父和兄长为了救她,定会极力恳求圣上,而她有功在身,圣上不会见死不救。可现在是北燕帝命岭南王支持淮州叛党起事,帝位危在旦夕,一旦消息传入朝中,兄长以为圣上大势已去,无所忌惮,谁知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若真在叛党手中倒也罢了,至少替子之功仍在,可皇后偏偏从叛党手中救下了她!她替皇后南巡涉险之恩,皇后还了她,两不相欠,兄长被蒙在鼓里,万一行事冲动,何家……何家会万劫不复的!
何初心猛地抬头望住暮青,早就在发间摇摇欲坠的宫簪霎时滑落,青丝如云般披散下来,眼底血丝噬人心魄。
皇后……
皇后!
暮青将何初心的神色看在眼里,目光寒彻了几分,漠然地看着她被侍卫拖了下去。
何初心是襄国侯府的孙小姐,堂堂贵女,又是圣上择定的替子,理应有功在身。但御林卫对她毫不客气,竟与对待叛党无异,淮州文武心里不由咯噔一跳,心道莫非今日之事何家当真参与其中了?毕竟若无实据,皇后不会动何家之女才是。
可暮青依旧没有明言,只道:“自今日起,本宫歇在刺史府东苑,每日就在东苑听奏州政军情,除刺史刘振、别驾曲肃及淮南道总兵邱安外,无本宫召见不得擅离居所,违者以谋逆论处!若有急情,可禀刺史,听候宣召。”
淮州文武忙敛起心思,齐声应是。
暮青对邱安道:“本宫今日是劫了刺史府后门的守将进来的,人还被封着穴道弃在门口。这人若一直不归,恐要惹叛党起疑,你立即去处置一下。”
至于怎么处置,暮青没有多言,邱安出身江湖,手段定然多得是。
邱安果然应得痛快,“皇后娘娘放心,末将自会办妥!”
“那就办差去吧,待处置了急情之后,你速至东苑,本宫还有别的事要交待你办。”
“是!”
暮青略作思量,觉得再无旁事了,这才站起身来,迈过尸骨血泊,出了州衙公堂,径自往后宅去了。
月杀率神甲侍卫跟随在后,小安子和彩娥也忙领着宫人侍卫跟出了州衙,一行人在淮州文武的恭送声中快步走远了。
后宅已有吏役在清理洒扫,见到凤驾慌忙避让,小安子在前引路,到了东苑时,已有御林卫在外严守。
因暮青说与何初心同住,故而御林卫将其押在暖阁里,见暮青大步进了屋来,侍卫忙跪下见驾。
这一跪,何初心原本失神地瘫坐在地上,不知哪里生出的气力,竟忽然起身扑向暮青,神态癫狂地喝道:“毒后!你好狠的心!”
何初心披头散发,指如鬼爪,扒开前头的宫人,眼看着要扑到暮青面前,一道拂尘并着青光齐扫而来!
那拂尘自何初心腕下扫过,何初心顿时觉得十指剧痛,脉似走针,双臂痉挛!她失声惨叫,仰面而倒,见青光逼目,刚一照面,她便被泼风伐起,身如秋叶般撞向东墙,一口鲜血哇地喷了出来!
这一口血喷出,何初心面色煞白,一截青丝飘摇而落,散在血里,如百虫狰狞。
何初心咳着血难以起身,面前已有刀剑围指而来。
御林卫拔刀逼住何初心,月杀将刀收起,目光冷若九幽寒窟。
小安子道:“娘娘受惊了!”
“这点儿场面还惊不着本宫。”暮青移步暖榻,往榻上一坐,瞥向何初心,“我毒?我狠?难道你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算毒,不算狠?”
“此话何意?臣女怎么听不懂?”何初心抚着心口咳出口血来,随即缓缓抬头,隔着刀剑望向暮青,那目光怨毒,却藏不住惊意。
“看来,本宫还真是没冤枉何家。”暮青看着何初心的神色,心中已然确信所料不假。她刚到州衙之时,从许仲堂和何初心的神色来看,两人皆知她不该出现在淮阳城。
许仲堂知道她的行踪,又知道何初心的身份,很显然背后有人指点。
那么,何初心呢?
何初心知道她的行踪,这是何家人看出来的,还是背后也有黑手?毕竟此时南巡实无必要,百官难免心中存疑,何善其久在官场,有所察觉也不是不可能。方才她说何家勾结岭南图谋不轨,不过是在诈何初心,可她的神色已然交待了一切。
何家竟当真勾结岭南!
“凭你是猜不出本宫的行踪的,那么是何人告知你的?你祖父?你兄长?……嗯?不是你祖父,也不是你兄长?”暮青一瞬不瞬地盯着何初心,每问一句便稍作停顿,才问两句便心中生疑。她本以为是何善其亦或何少楷与岭南勾结,从而得知了她的行踪,而后不惜推荐何初心当替子,可此刻看何初心的神色,竟不是这么一回事。
“好!那换个问法!你当替子之前,何家总要有个人先与岭南搭上线,此人是你祖父?你兄长?总不会是你吧?……是你?!”暮青问到此处,心中讶然,随即面色一寒,冷声连问!
“未经你祖父和兄长之手,你是如何与岭南搭上线的?”
“你找的他们?”
“他们找的你?”
“……好吧,是他们来找的你!”
“那些人是岭南王的幕僚?”
“那些人是南图大皇子的幕僚?”
“那些人是北燕的?”
“都不是?还是说,你不知道他们的身份?”
“哦,你不知道,不知道居然敢答应当替子,不是心太大就是心太急。那些人也够神秘的……”
等等!神秘?!
暮青的神色忽然一变,眉似刀般一挑,问道:“那些人中有个黑袍人?江南口音?”
问罢,暮青略作停顿,眸光一沉,“果然是此人!”
这人会是谁?
“依常理来说,岭南要策反何家,理应联络游说你祖父或你兄长,却一反常理地找上了你。他们找上了你,却不肯对你表露身份,而你竟能被一个丝毫不知根底的人说动,甘愿冒险充当替子,看来他把你的心思摸得很透,游说到你心坎儿里去了。这世间能将女子的心思琢磨得透彻入骨的人多半是女子,这黑袍人……是个女子?”暮青问罢此话,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此番叛乱的背后有元修的手笔,元修了解她,能预料到她的行踪并不难,所以她尚不能确定看透她行踪的人是元修、是那黑袍女子还是其他的人,毕竟也有可能是别人料到了她的行踪,而那黑袍女子只是被派来游说何初心的。
但那女子既然能成为南图大皇子的幕僚,又深得他的宠信,其智谋就不可小觑。这世间男权为尊,有几个女子能在谋士成群的大皇子府中稳稳立足?
暮青陷入了沉思,暖阁里静得落针可闻。
小安子和彩娥在宫里常见暮青授业,但像今日这般的问讯还是头一回见到,心中不由惊诧。何氏分明没有作答,皇后娘娘是如何推敲出事情的始末的?瞧何氏那震惊之色,似乎娘娘当真猜中了?
这岂非神人也?
何初心原本打算抵死不认,哪知暮青行事不按常理,自进屋起,一未对她大施凤威,二未对她大动酷刑,只是问了几句话,她未答只言片语,她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她究竟是如何料到的?!
何初心抚着心口,喘口气心头都似有险山嶙石磨着,痛似钝刀在割。良久,她呵呵一笑,方才行刺凤驾,已然犯了大罪,她索性不再以臣女自居,嘲讽地道:“你这么急着给我定罪,不就是容不下我?毕竟他曾经想娶的人不是你!他曾登何府之门,向祖父求娶于我,而你虽在后位,却既无三媒六聘,也无大婚之礼,名不正言不顺!你见我当这替子,穿这凤袍,你心中有惧吧?”
暮青的思路被何初心打断,却不见恼色,只是扬眉问道:“他本该娶的人是你,而今却娶了我,所以你算计他?”
这话戳中何初心的痛处,激得她辩道:“我从没想过算计他!”
“哦,那你就是想算计我了。”暮青见何初心因激动咳了口血出来,目光冷淡如初,“那我猜猜看好了,当我的替子对你而言是此生大辱,如若没有令你心动的回报,你是不会答应的,而能让你心动的想来便是后位了。可你此行是充当替子的,如若乖乖出来乖乖回去,那结果不过是得一大功,这与你想要的差之甚远。那么,到底怎样才能既如你的愿,又算计到我呢?除非你在南巡时暴露身份,让凤驾有假的事广布于天下,这样便会在朝中引起轩然大波,我的行踪就藏不住了,消息传到南图,我必定有险。可此番出来,你身边尽是侍卫宫人,身份岂是你想暴露就能暴露的?你若是强行暴露身份,阿欢定不饶你,你如何能进宫为后?除非你不是自愿的,比如被岭南王擒住。如此一来,不但你的身份能大白于天下,你在岭南王手中,你祖父也不会坐视不理。你们何家掌着江南水师的兵权,你又有功在身,阿欢没有理由不救你,而我却有可能会死在南图,这样后位就非你莫属了,是吗?此计以你的城府而言是想不出来的,是那黑袍女子教你的?”
暮青虽然在问,却无需何初心答,只瞧着她的神色,便又陷入了沉思。
何初心对后位的执念,那黑袍女子了解得可够透彻的啊……
暖阁里再次静了下来,何初心像看怪胎一样地看着暮青!
她、她为何不恼?她说她无三媒六聘,无大婚之礼,这世间哪个女子受得了名分得来得名不正言不顺?为何她听后能如清风过耳,一门心思只在问疑断案?
到底是谁心大!
又或者说,她是在装腔作势?
何初心一想到有此可能便笑出了几分血气来,不论何家日后如何,她今日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贵为皇后,想处死一个眼中钉,还需费心罗列罪名?想杀我尽管杀好了,何需如此装腔作势?你不就是……”
“闭上你的嘴!这屋里的空气都浊了!”暮青声似春雷,目光忽厉,斥道,“你简直蠢到无可救药!”
何初心的目的就是不想让暮青痛快,可真把暮青惹恼了,这开口的一句便将她骂得血气直涌,眼前泛黑!
“你以为你算计的只是本宫,可本宫到南图去所为何事?如若身死事败,岭南王北有北燕扶持,南有南图倚仗,我南兴腹背受敌,不仅帝位有危,战事一起更是生灵涂炭!你这不是在算计本宫,你是在叛国!”
“……”叛国?
“你不识国事,可那黑袍女子既然告诉了你本宫此行意在助瑾王夺位,你就不会稍稍动动脑子?本宫死后,你继后位,这凤袍你能穿几天?愚不可及!”
“……”她、她……
“皇后乃天子之妻、一国之后!你既想称后,那本宫问你,何为天,何为国,何为妻,何为后?天者,理也!国者,民也!内助曰妻,国母曰后!你说阿欢曾登何府之门求娶于你,你才该是他的妻,可你干着毁他帝业之事,你有什么脸为天子之妻?!你想主中宫,却勾结叛臣,伐我疆土,不惜兴兵,不恤黎民,你何德何能为一国之后?!”
“……咳!咳咳!”何初心猛地俯身咳了起来,只觉得喉肠似被百刀千刃剐着,五脏六腑都在疼。
暮青却接着道:“就算你不知那黑袍女子的身份,但你难道不知岭南王有不臣之心?你竟想被他擒住!你以为被他擒住容易,被救出也容易?你们何家手握水师重权,北燕之所以未能兴兵南下,正是因为汴江之上有二十万水师之阻!你怎么就不想想,岭南王擒住了你,还会蠢到看着你被救回去?让你回去继后位,岂不等同于将水师之权拱手送给阿欢?他不会放你,但也不会明着杀你,因为杀了你,等于与何家结仇,也就等同于将何家推向阿欢,所以他会等!等你被擒的消息传入朝中,等朝廷兴兵来救,等两军交战刀枪无眼,设计让你死于朝廷之手!你何家本就与阿欢生了嫌隙,你若死于朝廷之手,何家必反!到时,淮州叛乱,岭南起兵,汴都兵变,南图易主,燕军压境,战事四起!就因为你想为后,因为你蠢,把自己往岭南王的刀口上送!你怪本宫狠毒?若本宫狠毒一回能救国救民,宁愿手执屠刀,斩你何氏满门!”
暮青挥臂指向何初心,势如出鞘之剑,指尖似凝三寸春冰!
咳声早已止住,何初心隔着刀剑望着暮青,眼前却浮光掠影,掠过火哨妖异的红光,掠过狂徒垂涎却忍耐的神情,掠过州衙里举起的刀和放肆的笑……原来,许仲堂今日不辱她,并不是将她当作盟友,而是怕得罪何家。原来,那黑袍女子不仅对她隐瞒了淮州起事之情,而是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她活着回去!可是、可是……她不知道啊,是那黑袍女子设计欺瞒她,她真的不知事情会是这样……
“本宫乏了,想歇会儿,把何氏禁于西厢,严加看管。”暮青捏了捏眉心,露出几分疲态来。
御林卫领了旨便将失魂落魄的何初心拖了出去,月杀给两名神甲侍卫使了个眼色,两人跟出去后,宫人将地上洒扫了出来。
暮青道:“何氏有内伤,差人给她诊治诊治,饮食不得克扣,让侍卫防着些,莫要让她自戕。”
月杀漠然地回道:“人会点上睡穴,想自戕也没机会。”
彩娥本想劝暮青用些午膳,但这几日快马加鞭风餐露宿,暮青乏得没胃口,歇下前吩咐道:“若邱安来了,莫要让他候着,即刻唤醒本宫。”
“是。”彩娥应了,待暮青歇下后,偷偷地给小安子使了个眼色。
小安子意会,悄无声息地出了暖阁。
月杀守在院中,见小安子出来,便说道:“让刺史府把厨房先收拾出来,传御厨炖道滋补驱寒的汤,娘娘起身后要用。”
小安子道:“奴才正要去。”
今日本有午宴,但叛党血洗州衙,午宴也就没摆成。厨房里死伤了一些人,刘振安置了僚属后便命人先洒扫厨房,甚至派了州衙的吏役前去帮差。小安子料到人手不足,也知道暮青定然不喜宫人侍卫们托大,等着被刺史府的下人们伺候,于是从东苑出来时便带了些宫人,到了厨房正好帮上了忙。
按暮青先前所料,今日也应是岭南对神甲军动手的日子,军报要过些日子才能传到,她忧心今日一战的结果,加之淮阳城中乱着,暮青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一个时辰后,邱安便来了东苑。
暮青一起身,彩娥便奉了驱寒汤来,暮青喝了口汤,问道:“急情都处置妥了?”
邱安道:“启奏娘娘,后门已经处置妥了,末将派人扮作守尉,已然混入了叛军之中,有何军情,自会来报。眼下城中乱着,叛党以为事成,正四处招降商户,百姓闭户不出,灾民惶恐不安,所幸仍有衣食可领,目前一切皆如您所料。末将以为,若招降顺利,待城中治安稍定,叛党的头目们定会入府禀事议事,末将已在府中埋伏好弓箭手,只待叛党入内,便可一举拿下!”
暮青喝着驱寒汤,闻言抬了抬眼,“哪能这么顺利?眼下江山尚未易主,降者罪同谋逆,总会有人需要权衡,招降之事绝不可能在三两日内就有结果。而城中那些叛党绝不可能等到形势大定之后才入府议事,他们眼下做的可是谋逆之事,你以为他们会镇定到各司其职,多日不见上官也不惊慌吗?人是群体生物,越是动荡不安,越需要从群体中获得安全感,所以越是这城中治安混乱、形势尚不明朗之时,他们越会迫切地想要见到上官,以确保刺史府的确在他们的掌控之中,如此他们才能安心举事。”
“那娘娘之意是?”
“最迟明日一早就会有人入府求见许仲堂,你需要找个人来假扮他,此人不仅得熟知许仲堂的性情言行,还得清楚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如此才能少漏破绽。不仅如此,今日被斩杀的江湖匪贼也得命人假扮好,到时少不得要委屈淮州文武被绑上一绑,总之刺史府里要营造出已被叛党占据之态。本宫需要刺史府中维持这个状态至少半个月,可能办到?”
“半个月?”邱安惊诧万分,他不是听不出皇后之虑有理,但何需半个月之久?
“娘娘,您是为了让消息传入朝中,故意拖着时日?可那些叛党其实比我们急,他们占据了州城之后一定迫不及待地想让消息传入都城,因朝中大乱有利于他们成事,所以他们必定会派人速将消息散播出去。不出五六日,朝中必然知晓,用不着半个月!城中不可真被叛党占据太久,久则易生变数。”
“不,本宫是另有安排。此事紧急,你今夜就得安排好,可有为难之处?”
“这……”邱安一肚子的疑问,但因见识过暮青之能,故而虽然疑惑,却并未质疑,如实禀道,“末将与许仲堂共事多年,对他的事一清二楚,门中也有的是乔装假扮的好手,娘娘要人假扮叛党,这不难,难的是一夜之间查清所有叛党头目的底细。先前为防城中生变,末将已经派人混入灾民之中,伺机查明城中叛党的头目,一夜的时间恐怕难以查无遗漏,除非审审许仲堂,设法撬开他的嘴。”
“本宫传你来正是为了此事。”暮青道。
邱安一愣,原来皇后早就算好了?
暮青放下汤碗,却没说即刻提审许仲堂,而是接着问道:“奏报传出去了吗?”
邱安道:“回娘娘,还没有,末将处置急情时,刺史和别驾已针对赈灾新策和淮州叛乱等事写好了密奏,末将打算夜里将城中的情形一并奏入宫中,禀知圣上。”
“嗯,那有件事,你老实回本宫,圣上答应让何氏为替子,除了诱反淮州的叛臣之外,是不是也有探察朝中忠奸之意?尤其是何家?”暮青会如此问实在是因为太了解步惜欢了,他擅博弈,向来是走一步算十步。她不认为他会仅用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南巡替她的行踪打掩护、以何氏诱反淮州的叛党、以淮州沦陷为饵探察朝中文武,一举平淮州之乱、清剿朝中奸党,这才像是步惜欢的城府能做出来的事。
果然,邱安听后笑道:“正是!其实就算替子不是何氏,圣上也会命末将在州城之中散布消息,说您此行其实是为了查察两仓亏空而来的,淮州官员结党营私已久,圣上知道其中必有林党余孽,而您断案如神,当年西北军抚恤银贪赃一案水落石出之后,地方官场上有过一阵儿腥风血雨,淮州的官员对此必然心有余悸,那些余孽惊慌之下十有八九会反!淮州一反,岭南必定联动,朝中百官心意自露!不过,后来何氏自荐,倒是省了这许多功夫,圣上索性就以何氏为饵诱反淮州的叛党,再以淮州之乱清查朝中奸党,如若何家有反意,正好拿下何家,以解江南水师之患。而且,下一步朝廷打算取仕改革,圣上原本头疼如何才能为朝中换入一批新血,这回正好趁机清一清朝中,待改革之时不仅能少些阻力,还能腾些官位出来,以作后用。”
暮青:“……”
淮州叛臣、朝中奸党、江南水师之患、取仕改革之阻,看来政事上她还是差步惜欢一大截儿,这人竟然在定下南巡之策时就把连环套儿给设好了,还把将来取仕改革时的事都算计上了。
“末将也没想到,娘娘和圣上想到一块儿去了,所以您说要清查朝中奸党时,末将才没多嘴,反正您跟圣上谁下这旨都一样!”邱安笑道。
“怎么能一样?”暮青皱了皱眉头,“这事儿你烂在肚子里,对外就说是本宫之意,不可说是圣意。陛下亲政不久,正该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之时,城府太深易招惹猜忌之名,不利于招贤纳士。况且,此番借南巡清剿淮州叛党已是棋高一着,陛下的心思不可显露太多,否则岂不是给人知己知彼的机会?江山难守,宁可君心难测,不可显尽灵台。”
邱安本以为帝后在清查朝中奸党之事上心意相通,没想到皇后今日扬言要列一列朝中奸党的名单,竟是看出此乃圣上之谋,出于保护的心思才把这道旨意揽在了自己身上?
邱安默然良久,心中不由肃然起敬。
暮青道:“你传信之时把此事也一并禀知陛下,记得劝谏着些,就说他欲广纳四海贤士,不可留猜忌之名,而天下迂腐之士的口诛笔伐于本宫无碍,不过是牝鸡司晨、专宠善妒、不堪为后之言罢了,不疼不痒!”
“啊?”邱安一听,一腔敬意顿时泛出苦味儿来,“娘娘,您饶了末将吧,末将哪敢这么劝?”
他敢这么说,圣上非扒他一层皮不可!
“……罢了。”暮青也没强求,只把眼帘一垂,似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半晌,她道,“你到外头候着吧,本宫片刻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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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邱安如蒙大赦,麻溜儿地退了出去。
人一走,暮青便吩咐道:“取笔墨来。”
月杀看向暮青,抿着唇欲言又止。她该不会想要亲自劝谏主子……劝谏圣上吧?离宫已然月余,她还没传过家书,圣上定然盼着,见信不知该如何欢喜,倘若信上皆是劝谏之言,只怕圣上不会开怀。
正想着,彩娥已将笔墨纸砚摆到了素几上,并去对面研起了磨。
暮青提笔蘸墨,却久未落笔,只望纸发呆。其实不劝也无妨,反正她已率先在淮州文武面前下了懿旨,步惜欢是不会拆她的台的,无论他愿不愿,事情都已成定局,她想传封书信只是因为……想他了。
可是提笔情怯,她竟一时不知该写什么好。记忆之中,她只在从军时传过书信给步惜欢,因每回写的都是“我很好,勿念!”这事儿被他记了许久,没少翻旧账。
那这回,换一句?
暮青思索着,落笔。小安子和彩娥的眼神飘落纸上,只见那字风骨奇秀,走笔似刀刻,转眼间便成一封家书:“我很好,盼君安。”
小安子的嘴角抽了抽,心道这就成了?
月杀却松了口气,不是劝谏之言就好,有句盼安已属不易了。
彩娥倒觉得这家书不错,想当年皇后娘娘还是周美人时,出走前曾留书一封给圣上,那上头可是直书圣上名讳的,她翻到那封信时的惊慌至今记忆犹新,今儿这信至少有个君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