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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之人长着张圆圆的脸盘,两条眉毛几乎完全是平的,犹如两个隶书的“一”字一般,他五官端正,颇有慈眉善目的感觉,虽然年纪只怕连四十都没到,却犹如一尊老佛。这个人正是昨日那监刑的刺史,承远想起刘晏僧曾提到过,名叫胡栾者。昨日监刑时承远和他相距甚远,也没有什么交流此时的承远不敢怠慢,要行礼时,忽然想起古人尝以复古为风雅之事,便叫了一声:
“学生参见胡太守。”
文人雅士见了面打招呼,往往会以秦汉先周的官职称呼,好比说兵部尚书被叫成“某太尉”,刺史、巡抚叫成郡守,因此他索性将眼前这位刺史官叫成“太守”,也算是略表尊崇之意了。
果然那胡刺史感到相当受用,嘴角隐然间多了点笑意。
“不必客气,对我可以以字相称,栾者,鸾也,故本官草字子全,你唤我作子全即可。”
承远暗暗松了一口气,看来胡刺史是和善人,这点真的是确凿无疑了。
他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这个人的性子时而圆润,时而只怕刚硬,和他交往的时候应该略微注意些。
“成小公子似乎对这文帖中的惧字有些兴趣啊?”
承远低头看去,原来刚才自己恍恍惚惚中,已然连着写了五六个“惧”字,写到后来已经几乎是在画一张脸了。
“惧字的篆写之法原本与之微有差异,写此书帖的那个人颇有神会,写成如此,却是将惧的本意从字之本身掏出来,注入观贴者之心了。”
承远回味胡栾者话中的意思,作书法之人往往会将自己的行质气韵以笔力透入纸间,可这个作书的人能将字本身的意韵直接刻画到观帖者的心里,这简直便是神来之笔了。他对篆字毫无研究,只因为背过《千字文》才能猜辨出这些字,故落款处的“保大三年”“徐”虽然能猜到,但“铉”字却没能看出。
“子全公,这个做书帖的却是何人呢?”
“嗯,这个人名叫徐铉,虽也是个年轻人,在南方却已然小有名气,这幅书帖是本官去年到大梁城述职的时候,从一知交家中求来的。”
承远眼前一亮,不由回想起这作书者在历史中所留下那模模糊糊的影子:
几十年后,正是这位“南唐二徐”之一的徐铉出使东都大梁,要凭借自己的能言善辩恳求宋太祖,望他能保存李后主偏安一隅的最后机会。
太祖皇帝不为所动,反故意派出一位嘴拙的人对付他,任凭徐铉其人如何巧舌如簧,那人只以支支吾吾来应对,搞得徐公毫无办法,这也算是太祖皇帝“以无招胜有招”的神策了。
徐铉锲而不舍,直至宋太祖终于不得不单独召见。这位被誉为“李斯再世”的篆书大家最终引得宋太祖说出了那句流传千古的名言:“卧榻之旁,岂容他人鼾睡。”
能逼太祖皇帝不得不以耍流氓的话来应付,徐铉不愧为论理的能手。若是在承远那个时代,这帖《千字文》只怕一千万也拍不下来。
“也即是说,这个惧字的原意是要表出心存恐惧之人,而这徐生却干脆画出令人悚惧的脸,让观贴的人自己去恐惧了。”
“是啊,当初一见这书帖时便想,吾若亲见此脸,只怕要抚面大哭了。”
两人说到到这里,不禁相顾莞尔,同时笑了起来。
胡栾者轻轻拿起承远写满字的几张纸,细细观看,一边看却一边微微皱眉。承远脸上刷的一红,五代时虽然文职也常被武将据取,胡栾者是不是进士、明经出身虽无法确认,但自己所书这些歪歪扭扭的烂字,只怕实在是无法入眼了。
“学生的字,实在让太守公取笑了。”
“不然,”胡栾者摇了摇头道:“这个顾答审详的详字,已经写得有些味道了。”
顺着他手指瞧去,承远也没看出那个字怎么个好法。胡栾者已经拿起一支朱笔,在纸面上点点划划,把他以为写得尚可的字标出来。
明明有些承远自认为字形结构大体过得去的字,胡刺史却摇摇头,而两个写得胡里八涂,完全走形的字却被他圈了起来。
却听胡栾者续道:“曹正之所以让你照写这些字,却并非要你习写篆书,而是要细细体味这徐生的古朴之韵,你还是要多写颜公的行楷,以此为本,再以徐生之意韵滋之。”
承远点点头,深以为然。
“你这后生的楷字,昨日我也看了,虽然下笔略显稚嫩,然而隐隐约有些方正之意,所谓字如其人,字里行间之德不可却,为人之德更不可丢啊。”
承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刚要问姓曹的让自己练字究竟有何用意,以及昨日曹正所谓“自己要过那一关”的人究竟是谁,却听得外面一阵鼓声。
胡栾者忙道:“有人击鼓了,我须速速更衣,你自己接着习写吧。”
“恭送太守公。”
承远也只好点点头,未等安然坐定,那胡刺史已然匆匆而去。
承远将徐公的书帖郑重铺好,却没有立刻接着刚刚的地方抄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