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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前承远正在一心二用,一边聆听那僧人和胡栾者的对话,一边和身后的胖子交谈:
“敢问兄弟,当日我下山时,见过我的人在这衙门里大约还有多少?”
“哎呦,叫我兄弟那可是实在受不起!当日不单我们村子,在山下看热闹的乡亲多得很,屠牛案案发地离洞儿山不远,现在这大堂前目睹过你尊容的人,恐怕没有一百也有个几十号人。”
“你们为何要跟着和尚冲击衙门呢?”
“寺院里的人说,官府里有人勾结恶商要强抢我们的耕牛。原本,大家虽然恼怒,却只有少数愿随他们前来抗诉,然而昨夜的一场大雪,让大家应付官府夏收的征缴几乎没了指望,故而不少人存了鱼死网破的念想跟了过来,如今看来他们大都是饥寒交迫不得不行此下策。大伙原本以为这是聚众向州府请命,请朝廷宽免我们的夏粮。谁知丢牛的饲主居然都是寺里控制的田产,在下现在慭慭然觉得,还是胡刺史的话更有道理些。”
承远点了点头,然而若是立刻便现身还欠了点把握,毕竟这种事还是需要决心和胆量的,他决定暂且还是继续静观其变。
此时正好听到曹正这一声喊,承远想都不想的大喝一声:
“承远……成奎远在此!
一句话喊出口后,承远却暗骂自己有点冲动了。仔细一想,自己究竟站在哪一边实在是个难解之题。
如果赞同案犯皆判死罪,那么当然是给胡栾者难看,然而若站在胡栾者一边却明显是得罪曹正。他计议一下:县里初定死罪虽然未必一定是曹正的主意,但曹身为县尉相当于“内乡县公安局长”,推翻了内乡县的案子,没准会让他牵入干系之中。
承远再想:“曹正喊出这句莫名其妙的吼声,恐怕只有一个根本目的:要把水搅得更浑,然后从“天下大乱”搞到“天下大治”,不管如何只要我以平息乱局为终极目的,总是没错的。”
所有民众的目光已经聚集到自己身上,前面举刀的衙役们趁机进了几步,让人群离大堂稍稍远了一点。
不少人视线初至时尚且作不明所以之色,但立时便转为惊骇万分,最终则是一种崇拜的眼神。看来那胖子说的没错,确实人群中有许多当初参与洞儿山下围观,见过自己的人。他一咬牙,决定豁出去了:
“大和尚,我倒有几句话想说与你!”
那僧人诧异的看着他,初时不明白这个小子为何会引得大家如此的侧目,然而没多久便冷笑起来,似乎一切又尽在掌握。
“大和尚,你说犯案的乡民不知牛皮的用处故而该死,这说法是原心定罪呢?还是原情?”
“自然应该原情。”僧人的答复毫不犹豫。
“不然,若是原情定罪,那就要考虑饥民的窘迫,考虑事态的来龙去脉,牛皮早已交货,也就是说宗庙所用已成铁一般的事实,以情理所断,刺史公的说法完全妥当。”
“然则,这种说法不是坠入了暴秦之理么?小施主,我说的是否在理?”
承远心中冷笑,原来,这和尚把胡栾者判案的逻辑归为秦代法家的那种“客观入罪”理论(即是说以后果论为主)。其实很类似于西方的日耳曼法,这僧人的谬论是要把胡栾者比为暴秦了。
“似是而非!”承远当初刻苦钻研过唐史,虽说毕业后相当部分也“还给老师了”,但他知道这和尚的说法完全不值一驳,“大和尚,我不知道你一个出家人为何整天琢磨这些刑律吏术之事,只可惜钻研了半天却未明其理!儒家名教之义,原本是反对秦法不通情理,以死板律条轻易将人重罪论刑,然而刺史公谨慎论刑,才合贞观之要,这难道不是正道吗?”
承远见那和尚两眼骨碌碌地转,心想:“我在局里的外号可是“嘴炮远”,东南地区机关友谊辩论赛优秀新人奖,你整天念那些阿弥陀佛,还想和我玩这个?”他冷笑一声,毫不容他再做狡辩:
“你唯动机而判定,这绝非原情,而是西汉时酷吏原心定罪之论,我国朝上承唐律,以贞观之法为要,原情入罪此为至理!和尚,回去乖乖念你的佛经,不要再乱言惑众了!”
围观的民众们完全听不懂他们唧唧歪歪的说些什么道理,却见承远身后那胖子大叫一声:“奎星公说得对!”
不少当初见过承远的村人纷纷窃窃私语:
“那是郑三啊!”
“下沟村的郑三!此人是个侠士啊!”
“郑三素喜抱打不平,是个好人啊。”
“嗯……奎星公有郑三护卫,必然所言有理!”
那僧人知道乡民们对事情的原委本身就一知半解,除一部分死党外实则是被自己寺院诓来的。生怕这帮随风倒的家伙又被眼前这人拉到对立面去,他赶紧咳嗽一声,要稳住场面:
“这些屠牛者非但违禁,兼有盗窃之为,罪上加罪,是所谓入罪举轻以明重,不可轻恕!刺史公若适轻罪论处,绝非秉公论刑。”
“哼哼……入罪举轻以明重,那是说两个相仿的罪行,轻者有条文定罪,那么重者虽然未入刑名律法,当然更要定罪。杀牛违禁和盗窃,二者风马牛不相及,并无相仿如何作比?再者举轻明重,也要看违禁是否成立,你偷换语义,分明是在搅浑。”
“阿弥陀佛……罪上加罪此乃实情,施主也莫要咬文嚼字了。说那么多条文律令,大家却只认公道天理。”
承远心想:“面对这些乡农,若说得太复杂怕还真是够呛。”他刚想好要如何开口,却在踌躇是否过于尖酸刻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