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终于发现一个真相,这名走外家拳路数的武夫,体内那口纯粹真气,太散了。
一身外泄流淌的气势和拳意都是真的,实打实的武道炼气境界,但就像一栋屋子,栋梁的木材不够好,寻常的风和日丽,不会有问题,可一旦遇上真正的大风大雨,就容易撑不起来,垮塌下去。
一口气,杂且乱,求多而不求精,根本就与“纯粹”不沾边,反而像是一名武夫走了练气士的道路。
那名怀抱琵琶的女子,干脆就停下了十指动作,面纱后有一声幽怨叹息。
双方实力悬殊,这次她和马宣算是撞到铁板了。
眼前这位貌似年轻的白袍公子哥,极有可能是无限临近“天下十人”的隐世大宗师。
魔教中人?丁老魔之后又一位横空出世的天之骄子?要一统江湖?
还是老神仙俞真意精心调教出来的嫡传弟子?是为了针对丁老魔重出江湖的杀手锏?
形势一团乱麻。
琵琶女子心中也是如此。
自己和马宣不该掺和进来的。
墙头上有人轻轻拍掌,“厉害厉害,不愧是被临时放到榜上的家伙,确实值得我们认真对付。”
女子抬头望去,顿时如坠冰窟,墙上蹲着一个笑容僵硬的男子,他这幅尊容万年不变,就像戴了一张蹩脚低劣的面具,戴上去就生根发芽,这辈子再也摘不下了。
笑脸儿,钱塘。
那十人之外,此人堪称天底下最难缠的宗师,甚至没有之一,也是性情最古怪的邪魔外道,不太滥杀无辜,但是遇上相同境界的高手,一定会死缠烂打,老一辈十人之列的八臂神灵薛渊,虽说因为上了岁数,拳法巅峰已过,跌出了十人行列,但是瘦死骆驼比马大,魔教三门之一的某位枭雄,就差点死在他八臂神通之下,但是面对笑脸儿,被钱塘足足纠缠了整整一年,差点给逼得失心疯。
那笑脸儿蹲在墙头上,一手抓起一块泥土,轻轻抛掷,嘿嘿道:“如果还要故意保留实力,你会死翘翘的,不是死在他手上,而是死在我手上。”
“对吧,马宣?还有那个大胸妇人,对了,你姓甚名甚什么来着?”
被陈平安数次以手掌压在肩头的马宣,一身雄浑罡气突然炸裂开来,气势比起之前,暴涨了无数。
那个怀抱琵琶的女子也戴上了一副假指甲,泛着幽光,再无半点炫技的嫌疑,开始重重拨动琵琶弦。
马宣反手凶悍一拳。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挡在身前,挡下那一拳,身形借势倒滑出去,双脚像是两颗棋子在镜面上轻轻滑过。
在马宣和陈平安之间,方才有两道粗如拇指的莹绿色丝线交错而过,两侧墙壁崩裂出两条裂缝。
若是陈平安撤退稍晚,就需要直面这次偷袭。
马宣转过身,先抬头瞥了眼墙头上笑脸依旧的家伙,冷哼一声,死死盯着安然无恙的陈平安,吐了口血水在地上,先前被陈平安一脚瞪上天,五脏六腑其实已经受了伤,壮汉对身后的女子提醒道:“骚婆娘,不来点真本事,今天咱俩很难糊弄过关了。”
女子恶狠狠道:“都怪你,天底下哪有这么难挣的钱!”
马宣咧嘴道:“老子事先哪里知道这黄金如此烫手,说好了都去对付丁老魔的,本以为这个家伙就是小鱼小虾而已。”
陈平安的注意力更多还是放在那个墙头笑脸儿。
他在试探他们,或者说试图看穿这座江湖的深浅。
他们何尝不是在查看陈平安的真正底细。
墙头那笑脸儿再次拍手,“有趣有趣,大伙儿想到一块儿去了?”
就在此时,街巷交叉的路口,缓缓走出一个玉树临风的年轻男子,头簪杏花,手中拎着两颗鲜血淋漓的脑袋。
簪花郎周仕,他站在拐角处,远远望着陈平安,笑着提起了手中的脑袋,轻轻丢在地上。
他身后又姗姗走出一位脚踩木屐的绝色女子,她缓缓越过周仕,从泥地踩在青石板后,便有了滴滴答答的响声,十分清脆,她手中也拎着两颗头颅,随手丢在街面上。
她嫣然而笑道:“这位公子,我家师爷爷说了,只要你交出酒葫芦,那个孩子就能活命。不然,一家五口可就要团团圆圆了,这些日子,公子逛遍了南苑国京城,一看就是个心肠好的人,忍心吗?”
在巷子深处的那栋宅子里,头戴一顶银色莲花冠的老人,正坐在板凳上晒着太阳,旁边有个孩子,瑟瑟发抖,满脸鼻涕眼泪。
老人微笑道:“不用害怕,你的天赋很好,我打算破例收你为徒,说不定能够成为下一任魔教教主,哭什么呢?没了几个亲人而已,却有希望拥有一整座江湖,娃儿你读过些书,应该已经能够算清楚这笔账,再哭的话,害我分心,无法困住屋子里的那个小家伙,我可就要连你一起杀了。”
老人抬头望向远处,“俞真意,种秋,不妨实话告诉你们,周肥我已经答应保下,劝你们还是先杀童青青和冯青白两个,再来对付老夫,再说了,多出一个外乡人,就是多出一份机缘,杀不杀我,已经没那么重要。你们真以为我会对一副罗汉金身动心吗?那你们也太小看我丁婴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杀了街上那人,可就不是十了,一条性命之外,加上那只酒葫芦,和我身后屋内传说中的仙人飞剑,那么最少是十三。”
老人懒洋洋道:“不如你我双方都顺势改变策略吧,宰了那小子,就可以多出很多选择的机会。”
大概是已经得到确切回复,老人嗤笑一声。
街上,陈平安环顾四周,沉声道:“不用再算计我的心境了。”
笑脸儿和簪花郎双方,都觉得匪夷所思,不知为何要冒出这么一句。
唯独远处一位抱剑立于树荫中的中年汉子,原本一直在打盹,这会儿睁开眼,不再有半点惫懒神色,冷笑道:“果然如此。”